《不利流年(1V1)》 是宿敌不是丈夫 12月31日,深夜。 太平洋上空,一架从西雅图始发的客机正穿越气流层。 机舱内,旅客们无比期待新一年的到来,掐准时间高呼倒计时。 “10,9,8,7……” 这动静很快将商务舱后排的闻央吵醒。 她睁眼一激灵,颅内梦境尚存,是她不慎在新一轮提案中输给顾砚礼的场面。 幸好,梦而已,假的。 “3,2,1……!” 座位屏幕上的日历跳转至来年,后舱旅客的掌声顷刻间如烟花炸开,机长也在广播里祝贺这场特殊的跨年经历。 闻央呼吸着,脉搏依旧急促。 “闻小姐,新年快乐。” 空姐端着热毛巾和香槟笑意盈盈地走来,见她还紧抱电脑神情焦虑,整个人看起来魂不守舍,难免吃惊。 “您是在投行高就吗?很辛苦的样子。” 闻央试着挪动酸麻的手腕。 她本来在加班改文件,可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再醒来时,混沌经历了跨年。 “没有,我是在一家文化工作室,主要为海外制片公司物色剧本。”她接过热毛巾,聊起自己的职业,“刚在西雅图见完买方高层,不是很顺利。” 空姐适时送上香槟,排解她的忧虑。 航司为商务舱的乘客准备的酒水品质不凡,Salon香槟素有“液体黄金”的美誉,色泽温暖,闻起来富有蜂蜜柑橘花香,泡沫细腻如丝绸。 赚钱的意义,或许就存在于虚荣的瞬间。 “我只听说过国内小说改编成电视剧,海外环境包容,市场也更大,确实是个有潜力的新领域。” 空姐礼貌恭维着,直到看见她电脑屏保的剧照,语气瞬间雀跃。 “等等,《今时之欲》也是您牵线的项目吗?” 闻央低调默认。 《今时之欲》是年初上映的都市片,全球票房大爆,好莱坞制片厂出品,但鲜少有人知道,这部作品是由港籍作者的小说改编,闻央的工作室作为中间方牵线促成合作。 “我在电影院看了好多遍!不知是否有幸留一张您的名片?” 空姐激动寻问。 闻央没有拒绝,她弯腰拾起电脑包,寻找名片盒。 商务舱的座椅宽敞,可毛毯披肩碍事,她翻找时,几份文件随着名片盒一起掉出来。 空姐抢先弯腰帮忙拾起。 文件最上面是张人像照片,匆忙抓拍的。 照片里,男人的气质风度非同一般。 “这是您丈夫吗?你们真是天生一对。” 空姐夸。 看到照片,闻央的情绪直转而下。 “不是丈夫,是我的死对头。” …… 空姐感觉有朵乌云飘到头上,本来好好的对话也变得离奇。 “我们这一行,确实利润高,但僧多粥少。” 闻央将照片重新收起,言辞间暗含厌弃。 “你看到的这个男人叫顾砚礼,就是和我抢生意的。拜他所赐,我才要在飞机上改方案赶文件。” “那您为什么还留着他的照片?” “他行踪不定,工作上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为了公平竞争,我委托侦探监视他的行踪。同样,他也派人在监视我都见过谁,不过已经被我甩掉一阵子了。” …… 空姐听完这席话,凉飕飕地回头确认自己身后没有跟踪狂,再看向闻央,神情变了又变。 闻央的漂亮,是迷倒一片的漂亮,也是极具争议的漂亮。 一张小到不能再小的瓜子脸,眼睛大,瞳色介于浅茶和琥珀之间,异域感十足,太过惊艳甚至有些不和谐,会让人怀疑她是混血天生丽质,还是整容过度带来的副作用。 但是,当她拿着一个男人的照片习以为常说“这是我死对头,我派人跟踪他,他也派人跟踪我”的时候,她的漂亮都成真了,说的话反而像假的。 空姐能听出来,这一场无休止的商战角逐让闻央变得神经质,连不符合常理的事都习以为常。 即便她的身体累散架,大脑也依旧警惕,警惕着永远不能输给自己的竞争对手。 “您好好休息,别忘了许个新年愿望。” 空姐打破紧张气氛呈上甜品小蛋糕,巧妙离开去照顾其他旅客。 新年愿望。 闻央回味过来,今天已经是新的一年。 她看着蛋糕,许下十年如一日的心愿。 顾砚礼,要是能得到一些关于你的噩耗就好了。 闻央诚心许愿,闭眼时,打赌顾砚礼的新年愿望一定也是不让她好过。 做死对头做到这个份上,连新年愿望都要“关照”彼此,也算人间独一份。 更紧张刺激的是,后天,国内某位知名小说作家就要听她和顾砚礼分别阐述提案,以此决定将海外影视改编交给谁完成。 闻央没有半途开香槟庆祝的心情,她许完愿,将香槟和蛋糕晾在旁边,重新对着电脑钻研起来。 * 航班落地,工作室的同事来机场接闻央。 辛风是国内这边的负责人,在临时得知西雅图投资人改变要求的境况下,他看起来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显得过分松弛。 闻央把电脑包扔给他。 “我发给你的消息看到没有?整个故事背景都要挪到国外,剧本展示部分必须重新完善,你通知大家明早开会了对么,争取中午出第一版。” “顾砚礼那边有什么消息,查没查到他现在人在哪里? ” 凌晨时分,闻央仿佛有一口仙气吊着,推着行李箱快速往前走。 辛风听到这里,连忙追上去帮她提行李箱。 “不不,闻央,你等一下。” “顾砚礼这一个月都没有露面,依照他的作风,他每次消失都是想办法整我们去了,我们千万不能大意。” 闻央还在讲。 “这个提案我们不能输,投资人希望跟《今时之欲》的规模对标,我都答应下来了,后天开会……” “闻央,顾砚礼不会来抢这个项目了。” 辛风提高声调。 “他出意外了。” “我联系上以前跟他合作过的文员,那人说,顾砚礼一个月前在滑雪场见客户,雪场发生坍塌事故。他伤势严重没准还在住院呢,后天的提案肯定去不成。” 这一席话像是彻骨风,顺着袖口灌进闻央的心房。 顾砚礼遭遇意外。 他不会来跟她抢项目了。 闻央终于停下赶路的脚步,舒一口气,嘴角上扬。 伊始,是很冷静漂亮的微笑,接着,演变成戏剧化的笑。 机场人来人往风尘仆仆,唯独她闻央容光焕发。 顾砚礼,原来你也有今天。 “请问我们认识吗?” 去停车场的路上,闻央一直在笑。 辛风看她得偿所愿的样子太惹眼,生怕招来报应天打雷劈,赶紧打开SUV后排的车门请她坐进去。 车是辛风租的,价位中等,方便工作室的同事代步。 “你这车,皮革味太重,香薰也没有,地垫上还有水渍。都新的一年了,不能重新租一辆?” 闻央闲下来就开始挑刺,抓住机会提条件。 辛风愣住,租车的时候闻央还特意提醒他别租太贵的,工作室的资金要花钱刀刃上,最好全部用来买剧本跟顾砚礼抗衡。 ……也对,那是从前,跟现在不一样了。 辛风想把租车的事糊弄过去:“你和顾砚礼认识蛮久,他受伤,你要不要去慰问一下他?俗话说得好,亦敌亦友。” 只要提顾砚礼,闻央能把全部琐事忘到九霄云外。 “谁跟他是朋友。” 果断,她一秒撇开关系。 闻央跟顾砚礼远没有到惺惺相惜的程度,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她高兴还来不及,除非顾砚礼则日下葬,她才会考虑去他的坟前献花。 辛风看穿闻央的想法,不得已让她失望:“现代医疗这么发达,顾砚礼顶多住进ICU,不会死的。奇怪的是,侦探居然查不到他的病历,你有他亲戚朋友的联系方式么,可以打听打听。” “忘了。” 沉默数秒后,闻央敷衍一句。 她的瞳色浅,不利于藏匿心事。辛风来回看她几次,还是欲言又止,将车停在酒店:“别的项目也不着急,明天你总算可以休假了,先休息。” 闻央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外联系制片厂投资人,她和顾砚礼是直接竞争关系,为了抢占时机一年到头在国内也呆不了几天,唯独这次可以久留。 闻央不急着下车,她打开车窗,汲取午夜空气里的氧分。 “约工作室的人一起吃顿饭吧,我请客。” “我明天白天去买礼物。晚上,记得用新租的车来接我。” 辛风:……为什么我是老板还天天有活干。 * 闻央三年来第一次休假,她把全部的时间都消磨在购物中心,先光顾一家自助餐厅,再去沙龙修发型,却始终不如她预想的称心如意。 跨年季,商场人流多,她买下礼宾服务,有专人陪同她选品。 一笔接一笔的扣款提示很快传到她手机上,卡刷爆了,闻央脑子里还是空空荡荡。 不知是时差没倒过来,还是赢得太猝不及防没什么成就感,直到看见展柜里《今时之欲》的同款香水礼盒,她才重新燃起购物欲。 顾砚礼表过态,电影周边就是资本家用来割韭菜的,他断不会采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方式敛财。 闻央心想,那她必须支持自己的营销概念,扫空货架,人手一份。 反正…顾砚礼不待见她就是了。他会向投资人暗示她工作室背后的第一桶金不干净,《今时之欲》的原着也是一本烂俗的爱情故事。 闻央勉强承认原着烂俗,但她要反击,即便顾砚礼行事成熟学识出众,她照样诋毁他单干达不到工作室团队合作的高度,改编的剧本拿到艾美奖提名却收视率扑街,可见他也不是全才。 双方竞争最激烈的那段日子,他们两人赶着去见同一个作者争版权,最后在高速公路上齐齐撞车险些丧命,还要先睁眼确认对方不能走才打120. 怀疑,猜忌,斗来斗去……相比之下,购物就清闲太多。 “闻小姐,礼盒我们在帮您包装,您先坐一会,这里有赠送的下午茶和饮品。” 销售顾问带她到贵宾室休息。 “有酒吗。” 闻央心心念念飞机上没喝到的那杯香槟。 可购物中心不提供Salon香槟,于是她尝了各式各样的酒,口感不满意就继续喝。 低度数的酒精饮料混在一起容易醉,醉意让闻央脑海中某些想法蠢蠢欲动。 她破天荒关心起顾砚礼的伤势。 他究竟是断胳膊断腿,还是摔成了脑震荡?植物人? 闻央琢磨半小时,最后发现自己陷进去了,只好把关心归咎为巴不得顾砚礼好过。 她跟顾砚礼最后一次碰面是在十一月底,他搭朋友的车去首尔机场,当时,那位司机称呼他“顾总”。 什么顾总,太装了。 闻央看不惯顾砚礼的派头,他赚多少钱她还猜不出来?他们这个级别顶多算三流有钱人,她可没他瞎讲究。 闻央一杯接一杯地喝,直到辛风发消息来接她,乱七八糟的思绪才随之做罢。 辛风说是帮她租了辆新车,就等在停车场,车位号I224,保证她满意。 闻央起身去找车。 购物中心的停车场和商业大楼连在一起,面积大得出奇,她绕了许多弯路才找到I区。 看到新车的瞬间,闻央积累的怨气清零。 那辆阿斯顿马丁DBX暗夜的存在感太强,和周围的车完全不在一个层次,钛影灰车身的质感好到不像话。 闻央乐了,上前拉车门,准备问问辛风他什么运气能租到这么好的车。 车门第一次没打开。 闻央看着车窗里重影的自己,朝玻璃呵气,在雾面上画了一颗心。 车玻璃遮光,画出的心也是黑色的。 闻央玩了一会儿,见辛风还是没动静,开始敲窗。 她手上戴了许多细小的戒指手链,隔珠四芒星,渐变珐琅水仙,层层迭戴在一起,像是累赘的护身符,大小珠子将玻璃上的那颗心磨碎。 不堪其扰之下,车门终于开了。 闻央坐进车内,享受金钱带来的虚荣。 电吸门以恰当的力度合拢,雪松香薰涌入她的鼻尖,干净清冽,暖气温度适宜,音响循环着森林白噪音。 她不自觉延长呼吸,神经放松下来,下一秒就能入睡。 “你怎么突然开窍,对我投其所好啊?” 闻央平时跟辛风聊天都是公事公办,唯独这句带着真情实感。 她不是没见过一流有钱人的生活,能把车保养得这么仔细,要花很多心思。 …… “有么。” 低沉的声线近距离落在耳畔。 是闻央熟悉的,但绝不是辛风的声音。 寥寥二字,睽违已久,相隔银河。 下一秒,闻央转头看到顾砚礼的脸。 男人眉骨高,眼窝深邃,下颌线利落,不近人情中带着点学院派的特质。 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你怎么会在我的车上?!” 闻央受到的惊吓不亚于目睹死人诈尸,分贝破音。 她的反应太大,气氛怪异凝滞。 见状,顾砚礼调整了下智能触控板,音响的白噪音戛然而止。 他将问题抛回给闻央,不慌不忙等她开口。 …… 种种迹象表明,这更像顾砚礼的车。 她才是那个冒冒失失的外来者,闯进他的世界。 闻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乌龙。 更可怕的是,随着她缄默,顾砚礼开始以陌生口吻询问她:“请问我们认识吗?” 见鬼了。 顾砚礼居然问她,他们认不认识。 闻央后背发凉,以为自己又陷入哪个噩梦幻觉时,手机响了。 辛风的消息。 “你出来没,是不是走错了?我在L224,不是I224.” 化成灰都认识 闻央把消息重复读了两遍。 她居然被辛风坑了。 如果可以的话,她能当场把辛风从工作室除名。 事已至此,闻央不知道怎么跟顾砚礼解释,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他突然性情大改,她还没有完全魂定。 “认错人上错车了。” 她的音量近乎自言自语,仓促糊弄一句,打开车门往外跑。 “没事。” “有人来接你吗?” 她和顾砚礼的距离不远不近,下车时还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冷淡禁欲精英感,可他问询的语气板正礼貌,像是圣人,对她这样冒冒失失的女子表现出关怀。 闻央一个字也没答。 顾砚礼不会对她这么客气的。 他看起来毫发无伤,但肯定不对劲。 * 停车场L区,辛风同样搞不清楚情况。 他只是手抖发错了车位区而已,闻央就跑过来把他骂个半死,连新车的外观都没细看,就逼他开车去寺庙。 他问,闻央冷冷说了四个字。 “我要驱邪。” 辛风还是不理解:“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驱邪?” 闻央直视路口的绿灯。 “我刚刚见了顾砚礼。” “他不认识我了。” 辛风把一辈子的力气全握在方向盘才没让保时捷撞向路灯。 他机械重复:“顾砚礼不认识你了?” 还真是中邪。 寺庙的营业时间雷打不动,他们赶到时已经快关门,辛风捐了一笔肉疼的香火钱,和闻央一起见到住持。 闻央和周围其他香客站在一起,更显她美貌另类,下巴削尖,浅瞳异域,幸亏住持眼里众生平等,只问她是不是少数民族,要是有宗教信仰的话,恕小庙不接待。 “我没有信仰。” 住持鞠躬,请闻央先去上香。 冬季白昼短,傍晚的寺庙阴风飒飒,辛风感觉自己也像被鬼附身,他跟着点了三炷香,手抖如筛:“闻央,你确定你看到的是顾砚礼?” 炉鼎内香火旺盛,风吹过,一段香灰掉在闻央的手背上。 她不怕烫,还用手指拈了拈,掸走。 “当宿敌这么久,就算他化成灰,我都认识他。” 辛风看闻央那副不怕冒犯神佛的外貌,还有谈起顾砚礼时一双充满执念的眼睛比宝石更迷人,讲真的,她人都美成这样了,走火入魔一点儿反而更有味道。 闻央脑子里不停思考一个问题。 车上,顾砚礼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崭新的她。 她不认为自己有重获新生的特权,而顾砚礼也不会趁受伤的时间去磨练演技。 顾砚礼应该用哪种眼神看她,她再清楚不过。 她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恨的,才符合宿敌关系。退一步讲,这世界上大部分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质疑,个个想要从她脸上找出整容的证据。 而今晚顾砚礼对她的态度礼貌平和,再把她画心敲窗的冒失行径考虑进去,他对她甚至格外包容。 这样的包容让闻央毛骨悚然,她从不怀疑自己,那一定是顾砚礼精神出了问题。 或者说,他有可能失忆了。 “滑雪场是不是每年都有很多人摔了撞到头。” 她问辛风。 “你觉得顾砚礼失忆了?”辛风悟出道理,“也对,我发错车位纯属不小心,他那个时候在停车场就不是巧合了,正好是下班开车回家的时间。但说不通啊,如果他真失忆了,他就记不得自己还要工作,如果他恢复记忆,他怎会认不出你。” 按照辛风的推断,他们光靠猜测也无法得知顾砚礼现在以什么身份活着。 只能找人求证了。 闻央从手机里翻出侦探的号码,联系上对方。 “顾砚礼有几次差人送文件,叫小郑。你帮我查一下小郑现在在哪里。” “哦?他在滑雪场骨折,然后去疗养院了?” “帮我和辛风弄两张通行证,我们明早过去。” 辛风听闻央这么快就决定了事情的走向,还拉上自己垫背,变得一惊一乍:“你要去探视啊!万一是个圈套呢?” 闻央举着手机:“不问清楚你睡得着?” 辛风:确实睡不着。 * 停车场东侧,私人医院,睡眠测试的专用房间。 顾砚礼有些走神,没留意医生在问什么。 “前几次的报告都非常好,稳步恢复,符合预期。这两天有遇到想不起来的事情吗。” 医生将胶布将感应线固定在他身上,调试检测设备。 人在遭遇意外失忆后通常有一个漫长的恢复期,检测睡眠质量是帮助康复的关键,顾砚礼每隔几天都要回来接受测试。 失忆前,他习惯把事务记录在案头,重拾起来较为容易。可他一天没痊愈还是有隐患,顾老先生亲自来给他梳理了一遍家族事务的分配,他倒是记得。 忘记的,是另外一些重要的碎片。 他问医生:“如果我不记得一个人的存在呢。” “这是正常的,从乐观角度看,失忆后,你会彻底忘掉不愉快的记忆。” 医生被专门请来观测顾砚礼的病情,知道他已经见过所有该记起的人物,像他这样的权贵,忘记一两个无关紧要的人再正常不过。 医生再次检查仪器的信号和贴片位置,就离开了房间。 顾砚礼想起晚上来敲他车门的女人。 隔着一层窗,她的面庞不甚清晰,他首先留意到她的瞳色,虹膜像是流动的琥珀,忍不住吸引人去看。 她手上那些累赘的首饰也很有特色,和她这个人一样不落俗套,朝他的车窗上呵气,画下一颗不太规整的心,硬生生在他空白的记忆里割下划痕。 难道,她就是不愉快的记忆? 顾砚礼感到心口灼烧。 隔天早上。 医生拿着顾砚礼的报告冲进病房。 “不应该啊。心动过速,轻度呼吸困难,这些症状从来都没出现过……诶诶!人怎么没了?” 顾砚礼走出医院,给周特助任务:“昨天晚上你也在,我要知道她是谁。” 周特助是新上任的秘书,他昨晚就在驾驶座,看见女人走近正要驱逐她,顾砚礼却打开了车锁。 他考虑下局势,回话:“抱歉顾总,我们的人手正在更换,短时间内贸然对一个人进行背景调查,怕有不利影响。” 顾砚礼的真实身份特殊,雪场坍塌不排除是高层变斗弄出的幌子,眼下情况不明,万一被对家盯上,只会招来麻烦。 顾砚礼的记忆不足以支持他接下来的判断。 也许,她真的是心情不好走错了车位,他没必要把她牵连进来。 正当他在抉择要不要查的时候,周特助接到消息。 “顾总,疗养院那边有人去探望了郑特助。” “男人叫辛风,女人叫闻央。” 宿敌吸引法则 闻央和辛风去了趟疗养院,一会儿就套到消息。 人这种爱炫耀的生物,住进疗养院以后都喜欢跟邻居吹嘘自己曾经的恢弘壮举。 小郑看着二三十岁,亦难免俗。 闻央甚至都不用上前打招呼暴露身份,坐在花园角落就听他讲了一遍滑雪场的坍塌事故有多凶险。 “人埋在雪里也是会窒息的!救援队一直没来,我为了送顾总上直升机,手都骨折了。” “顾总醒来以后谁也不记得,对以前的人生完全没印象,可吓人。” “医生水平差才治不好失忆?开玩笑,他得到的治疗肯定是全国最好的,你们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别打听!问都别问。我见过他家人,看着像是……” 小郑越说越玄乎,闻央一笑了之。 她只需要一个契机来印证顾砚礼失忆,至于顾家究竟是何方神圣,她不关心,也不在乎。 “你可以放心了吧。” 辛风同样松一口气,失忆这么大的变故能重塑人性也正常,许多人经历一场小手术就想辞职换种活法,何况顾砚礼。 这下好了,他不仅不会来跟她抢项目,他的家人很可能把他接回去另谋高就,从此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 “嗯,工作室的聚餐订在哪?” 闻央懒洋洋地走在冬日夕阳下,了却一桩心头大事,她开始惦记美食。 “望南路酒楼,”辛风喜欢张罗这些,说起来头头是道,“国宴大厨跟重要人士探亲南下,把官府养生菜改良成家常年夜饭,我们一帮人成天加班,这下总算能过个好年了,不用你请客,账算我的。” 闻央点头:“看来,今年你们家倒卖瓷器的生意做得不错啊。” 辛风:…… 若要从头说起,工作室还没成立时,闻央就已经在外面接项目了,她从一堆不学无术但急需证明实力的富二代里挑中辛风,老板的位置他来做,万一出了问题,被抓走的也是他。 辛风一开始还嫌闻央不靠谱,等认识工作室另外两位核心成员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是最靠谱的。 温莱,社会学家,从研究所跳槽出来,负责在文字垃圾里挑选适合改编的小说,再结合东西方社会差异做一些爆款预测,最后发给闻央的提案稿件上,必然印有她的红色染发剂。 木喜,某自治区省市的文科高考状元,文学博士,主要把原着小说改成英文剧本,剧本编不出来她就跪求导师帮忙一起改,随后发展成带着师弟师妹一起赚外快,工作室只用交她一个人的社保。 辛风先领教过闻央的古怪,最后只能说,整个工作室都是人才。 * 翌日入夜,望南路灯笼高挂,酒楼生意兴隆,除整桌的年夜饭一概不接。 闻央和辛风停好车上楼,木喜和温莱已经到了,还跟酒楼说他们这一桌是Gwen文化工作室年会,现场做了一张红底金字的横幅挂在墙上。 “闻央,你来啦!”木喜跟闻央认识得早,上来就是大大的拥抱。 闻央快被木喜这个书呆子闷死,从夹缝里跟温莱眼神交流:“你这次染发没有爆顶?” 温莱跟闻央开了几百个小时的视频会,如今第一次见到真人,没有网聊那么熟,她抿嘴:“当然不会。” 辛风主动看菜单,忙前忙后:“你们有忌口吗?我记得木喜说闻央不吃牛肉猪肉,那这些大菜都点不了。” “不用管我,随便点。” 闻央摆手。 四个人的年会规模小,为了看起来像正式的团建聚餐,辛风讲了几句总结,把项目奖金算了算给大家分,再象征性聊聊过年都去哪里。 铺垫做足,轮到闻央宣布消息。 “有个事和大家分享一下。顾砚礼失忆了。” 关起门来,闻央的话术极其简单,简单到像在转达行业资讯。 木喜和温莱齐齐震惊,还来不及放下筷子,闻央又是一句语出惊人。 “所以,趁他恢复记忆以前,我想把他在接触的项目都抢了,包括《雾源奇案》。” 这回,轮到辛风也跟着震惊。 他刚想好过年放假去泰国玩,闻央怎么能又揽了一堆活? “你白天还说你放心了的!” “辛老板,有钱不赚就是傻。” “可是你不会伤心吗?顾砚礼失忆了,多悲伤呐。” 木喜天天写剧本,共情能力太强,说着说着都要哭了。 “不是所有人遭遇意外你都要伤心的。”闻央反问她,“你老板死了,你会很难过吗?” 木喜:“我老板就是你,你死了我肯定难过啊。” …… “好了好了。” 温莱拿纸巾挡住木喜欲哭无泪的脸,为自己的假期转战话题。 “闻央,别忘了你跟顾砚礼的宿敌吸引法则,顾砚礼干什么你都能感应到,反之亦然。没准他就在这附近偷听呢,你们也不是第一回撞在一起,别连累我加班啊。” 闻央才不承认宿敌吸引法则,她管那叫冤家路窄。 但她也没有直接回应温莱的话,是个人都能听出温莱颇有微词。 辛风试过,温莱不像木喜那样对闻央死心塌地,奖金加班费统统收买不了她。 闻央交换了下眼神,同时,接到《雾源奇案》作者的电话。 《雾源奇案》就是她在跨年飞机上赶工的小说项目,原着拿过文学奖,她和顾砚礼都很看好悬疑题材的海外市场,她相信《雾源奇案》是接下来一年的重头戏,昨天刚出疗养院就联系作者回电,想尽快把项目拿下。 “我接个电话,菜上了你们先吃。” 《雾源奇案》的原着作者年过六旬身体不佳,这次拜托妹妹跟闻央联系,闻央不可避免地寒暄一阵,在人情世故里笑到脸僵。 电话里,作者妹妹更愿意相信出版社编辑的意见,而编辑和顾砚礼交情不凡,尤其在提案会取消后,作者本人的意愿又发生偏移。 闻央不想节外生枝,在做出推进前,她以积极心理暗示自己,整个行业里,只有她和顾砚礼两家有能力接下改编。 “是这样,顾砚礼出了点意外,暂时不能负责这个项目了。您看过年以前有什么机会,我把合同送过来签字。” “是,是,这个项目顾砚礼是感兴趣的,但他现在的状态确实不允许……” 闻央应承着电话,在楼梯上来回踱步,言语间却毫不退让。 她坚定的态度让对方开始相信她的专业水平,事态由阴转晴。 恍惚间,闻央察觉到身后有人。 她匆匆结束说一句“回聊”,转身看是哪个人竟敢偷听她的商业机密。 其实在转身过半时,闻央的神经已经认出那是谁了。 宿敌之间,存在微妙的心灵感应。 “我对什么项目感兴趣?” 顾砚礼孤身站在那里,西装马甲,玉树临风。 “又见面了,闻央小姐。” 竟敢碰她 闻央在工作时一直处于紧绷状态,绝对不会被谁吓到,唯独顾砚礼是例外。 她和顾砚礼当宿敌这么多年,见面从不打招呼。失忆后的他一开口,她立刻想起他过往腹黑的种种,没留意脚下路,不慎踩在楼梯边缘,脚踝传来剧痛。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闻央扶稳栏杆嘶气,看顾砚礼的眼神未曾收敛,带着浓浓的恨意。 顾砚礼仿佛是她的克星,两年前的某个冬日,她在纽约街头打电话和他争高下,吵到最激烈的部分,她从地铁楼梯上踩空,落得轻微骨裂。 故此,闻央看他的眼神带着一种望穿秋水的恨,像是透过他失忆的躯体,在恨另一个人。 “听说你去看望郑特助,我以为,我们从前是认识的。” 顾砚礼意识到惊扰了她,跟她道歉。 “抱歉,我应该先问怎么称呼你的。” 闻央从未料到顾砚礼会放松戒备给她道歉。 相较下,她倒是如临大敌,虚惊一场。 闻央想,顾砚礼或许并没有怀疑她的身份,只是从疗养院那边得知事实,而小郑显然是个工具人,压根不清楚她和顾砚礼是竞争对手,也无从透露过往。 有了底气,闻央开始胡诌。 “不认识,”她反过来攻击他,“我是做剧本的,疗养院经常有好故事,我们去采样而已。至于什么你感兴趣的项目,你偷听多久了?” “无意偷听,我从楼上包厢下来透风,碰巧遇见你。” 顾砚礼动了下手臂,让她看到臂弯的大衣。 “那就是你听错了。” 闻央仗着他失忆,把错全怪在他身上。还借机朝楼上瞄了一眼,瞧不出他是沾谁的光订到古董包厢。 顾砚礼的视线则没有离开她,情绪随着她说的话而变化。 闻央前天上错车,今天怪他听错,她身上似乎有种不管旁人死活的美感,且对他怀揣着莫名的敌意。 除了名字以外,顾砚礼对闻央一无所知,可他依然觉得她熟悉,心口灼烧的熟悉感再次浮现,似久别重逢。 他失忆后,顾老先生来探望他,聊起曾经四合院里那些事,还有家族新拓展的事业版图,桩桩件件都有他的影子。顾砚礼对旧事有印象,但不知怎地六亲缘浅,总像在听别人的经历,心境毫无起伏。 唯独闻央令他亲切。 既然如此,闻央说他听错了,他权当自己听错,换来和她多聊两句的机会。 “你来这吃年夜饭?” “对啊。” 闻央扶着楼梯,在心里计算等会儿怎么走回包厢。 “我也是。我之前生了场病,现在快好了,家里人一起来庆祝。” “我们以前可能见过,但是我不记得了。” 顾砚礼点到为止,他不可能把真实经历对一个只见过两面的陌生人和盘托出。为了缓解气氛,他指向闻央身后的养生菜招牌。 “别点纯素版的糖醋小排,厨师在我家做的,一般。” 闻央听他熟稔的口气,一个字也不信。 死男人,失忆了还放不下装腔作势,他怎么可能叫厨师到家里做菜,他们忙起来都是买沙拉果腹的性格,别以为她不记得他跟她抢了多少次会议室的餐位。 闻央在心底冷笑够了,要走才发现自己根本走不了。 流年不利,她脚踝上的旧伤比想象的严重,缓解一阵也没用,只能扶着墙挪动前进。 “哪间包厢?我送你回去。” 顾砚礼见她崴了脚,及时伸出援手。 “不用。” 闻央忽略他的帮助,没接。 别以为他失忆了她就会原谅他。这辈子,顾砚礼休想碰她分毫。 闻央都已经这么不给面子了,她打定顾砚礼会知难而退。可当她又一次差点摔倒时,顾砚礼抢先扶稳她。 他圈住她的腰,偏上的那一截,没有腰带挡着,他完全握住她的纤细。 “你……” 闻央错愕,看着他平静沉着的脸,险些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和他对立多年,连握手这种接触都没有发生过,他失忆后,竟然敢直接抱她? 她下意识抵触,后知后觉摸到薄薄一层衬衣下,顾砚礼坚硬的手臂有男人该有的温度,不像她想的那样,是冷调无力的读书人。 “我送你回去。” 顾砚礼的教养好到像个圣人,完全愿意包容她这样年轻冒失的女子,注意到她穿了条窄身裙,脱下西装盖住她的小腿,再将她抱起来,绝无非分之想。 闻央身体离地,她险些压不住内心的波动,手臂也倔强,宁可凭空晃着也不环住他的颈。 “你能行吗。” 她想起自己曾经用电梯门夹过他的手腕,讽刺质疑他的身体素质。 顾砚礼看到她的繁杂首饰随着一截皓腕悬在空中,毫不费力将她抱得稳:“哪个包厢。” 走廊上多少有人走动,闻央还不想身败名裂,报了包厢号。 但她能做的,也就是把身败名裂的范围缩小。 包厢里,木喜正在吐槽糖醋小排难吃,辛风在剥蟹壳。 温莱成了第一个看到门推开的人。 闻央回来了。 她和一个巨无比帅气的男人一起回来了。 还是被抱回来的。 就算天理难容,他们看起来也像一对。 温莱压根没想到自己嘴巴开光一语成谶,惊掉下巴:“我去,什么情况?!真的是顾……” 顾砚礼也有一瞬惊讶,他没想到闻央的身边人都认识他。 木喜平时反应慢,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直接把温莱摁到桌下。 “真的是——故,故人之姿。” 木喜她用尽毕生学识,硬生生把话折回来,胆战心惊观察顾砚礼的脸色。 ……闻央说她做剧本工作,她的朋友讲话文绉绉的,好像也说的过去。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闻央赶紧示意顾砚礼把她放下来。木喜又摁不住温莱,温莱像个红顶不倒翁,重新露头。 “啊,是,你跟她前任长得挺像的。” 温莱嘴巴毒,好心替闻央解围。 “就是已经死了那位的前任。” 气氛凝固。 辛风正打算一起装死,发现顾砚礼在看他。 看他干嘛! 黑色纪念日 雪场意外夺走顾砚礼的记忆,但并不能抹去他天生的洞察力。 闻央这帮朋友里,他对辛风印象最深。 周特助提起过,辛风和闻央一起去的疗养院。 他目测二人座椅的间距,是紧挨着的。 看起来,他们交情不浅。 顾砚礼将闻央放到椅子上,随后和辛风握手:“幸会,我是顾砚礼。” 辛风好歹算个见过世面的富二代,此刻却跟石化一样,手里的蟹黄都不香了,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气氛尴尬至极,闻央出来力挽狂澜。 “既然你已经把我送到,是不是可以走了。” 她拦下顾砚礼的手,暗地里祈祷这辈子别再见到他。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闻央在维护辛风。 顾砚礼将她的态度尽收眼底,再联想到红发女生说的话,心底浮现出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情绪。 难道,闻央是因为他的外形像她前任,才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记恨他吗。 对顾砚礼来说,他从病床上醒来后,接收的所有信息都是全新的,他在乎不在乎,是否要相信,最后有没有往心里去,都取决于他自己。 而腕上电子表发出的震动表明,他的心跳不正常。 说明他听进心里去了。 这一层无缘无故的牵连像是织网笼罩在他心口,他久违地拥有了情感,极其复杂的情感。 失落,嫉妒…… 有千言万语想对闻央说,却无疾而终。 他们根本就不认识。 可单凭与前任样貌相似,也解释不了他对她的熟悉。 顾砚礼意识到失态,此刻分开是最好的选择。 “你脚踝痛的话,记得去看医生,找市医院骨科的柳副主任,我会帮你留口信。” 他将告别落到实处。 等他离开,包厢内三个人齐齐松了口气。 唯有闻央不眨眼,盯着他们三个人看。 温莱心里门清,见状况不妙,抢先开口:“我就说你和顾砚礼有吸引法则嘛,其实你不能怪我们添乱,你也有好多事瞒着我们,像顾砚礼帅到这么惨绝人寰,你就从来没提过,是吧小木头。” 木喜犹豫点头。 木喜没见过顾砚礼,只在剧本改编的层面上和顾砚礼交过手。 通常,制片厂会要求将原着小说片段改成剧本看效果,木喜是拉着导师一起改的,她开始以为肯定稳赢,但后来看到了顾砚礼的版本,他一个人完成所有的翻译改编,质量奇高,更接近海外原创剧本的水平。 顾砚礼有这样的才学,用来对付闻央,就很致命了。 木喜知道顾砚礼心黑,他会在商战里用挑拨离间这一套,她不在乎,可温莱和闻央交情浅,难免将传闻听进心里,打心底里以为工作室的第一桶金来源不明。 “除了故人之姿,你就没有别的成语了?” 闻央象征性问了木喜一句,没由着温莱转移话题。 “倒是你,什么死去的前任,乱来。” “这可冤枉,”温莱骨子里是个不良少女,最喜欢和闻央掰扯歪理,“我问你,你和顾砚礼是不是每天一睁眼就想着对方?” “岂止是。” 闻央冷笑。 “梦里都是。” “那你们的人生有没有重合线?像一起旅游,一起进医院?” “出国抢项目也算旅游的话,有。” “这就对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希望顾砚礼去死吗?” “当然。” “我就说嘛,”温莱拍手,“都这样了,不是前任是什么。” ……… “你说,能是什么。” 闻央被温莱的强词夺理逗笑,她俩有时候还挺像的。 “别的嘛,我讲了你又不高兴。话说他失忆以后看起来脾气还挺好的,你还是恨他啊。” “他失忆了我就不该恨他了?”闻央挑眉,“哪有这么便宜他的事。” 木喜紧张兮兮地插嘴:“那他为什么抱你回来?” 闻央看她一眼,幽幽回应:“既然你们这么感兴趣,明天找十本失忆题材的小说,梗概翻译成英文,我觉得挺有商机的,拿给投资人看下。” 木喜不怕闻央扣奖金,最怕闻央爱上工作,发出一阵哀嚎。 辛风照例出来救场,劝闻央早点回去休息养伤,问酒楼借了轮椅,紧赶慢赶把她送出去。 “所以闻央和顾砚礼一上来就这么恨对方?连问也问不得?” 温莱今晚算是开了眼。 “小木头,快给我讲讲,我看人谈恋爱没兴趣,恨来恨去倒是有意思。” “爱,是可以取舍的,”木喜从编剧角度慢慢分析人物,“爱一个人身上的一部分,那也是爱。恨之入骨就不一样了,是从日常琐事恨到人生理想,一根骨头都不会放过。爱恨情仇,恨往往比爱更深刻。” “我懂了,闻央和顾砚礼之间的渊源,绝对不止抢项目那么简单。” 温莱看着墙上的横幅,若有所悟。 Gwen工作室,wen可以理解成闻央的闻,那字母G代表着什么呢。 * 闻央崴了脚,顺其自然留在国内过年。 随着除夕临近,酒店里的人流也变得多起来,闻央每次一瘸一拐路过大厅都没有安全感,她索性呆在房间构思怎么抢项目,再使唤辛风帮她租一套房。 闻央回国这段时间,她为人之折腾可见一斑,租房的要求也稀奇,地段要在市中心,带家具,不签长约。 辛风印象里闻央是有存款的,绝不会计较租金押金,可他也不敢问,终于在去泰国前一天帮她搞定房子。 高档公寓,工业风家装,房东经纪人说户主度假去了,归期未定,愿意答应她租一个月续一个月的要求,挺合理的。 闻央在屋子里测空气质量和电器噪音,再拍照验了验风水,挑不出错,委托辛风签字。 “我叫人帮你把箱子搬过来。” “你寄到工作室的快递也都在这。” 辛风看闻央暂时没有意见,赶快下楼溜去机场。 闻央无所谓,坐在地上拆快递。 她天生没有经营生活的能力,住到哪算哪,随身东西少,衣服用品基本靠邮寄,经常丢,她手上的首饰不知道丢了几轮,越戴越多,就不会注意到哪一只丢了。 快递里,有之前合作过的作者给她寄的日历,新年一月过去大半,她才拆开。 闻央翻到六月末的某个日子,对着格子注视良久,末了,在里面涂上一颗黑色的心。 * 顾砚礼见完顾老爷子,继续回去忙搬家的事。 医生说他的睡眠心率不正常,适当转移注意力也好。他本来就这么打算,搬家搬的都是私人物品,他不习惯别人代放。 搬家其实是心理学家给他的建议,他因为在雪中窒息太久导致失忆,原先的公寓又以黑白色调为主,不利于康复,他便在顾家的地产里重新相中一套,从公寓换到闹中取静的园墅。 墙外长街车水马龙,园墅里面悠闲恬静,造境是传统的古典园林风格,院中设三道墙,墙中开凿月洞门,连接主园和次园,令人不能一眼望穿,入目最多的便是各式各样的绿植。 森林浴是自然疗法的一种形式,可安抚神经,负离子效应对免疫力有好处,植物的药理精气也能为人类吸收,蛙鸣鸟叫以及眷眷水流声益可驱除疲劳。 顾砚礼将纸箱里的文件书籍搬出来放到木架上归类,随意翻开一本译书,里面就有他的批注。 这些学识他都是记得的,他甚至清楚记得,他有一本最重要的工作笔记本,A7大小,与家族事务无关,记录的都是他爱好行业的内容。 可惜,出事故时,那本笔记本就在他身上,埋进雪中,至今未能找回。 他缺失的记忆,就与之有关, 顾砚礼看到纸箱最底下压着一本日历,拾起。 失忆前,他过着井井有条的生活,会提前选好日历,标注来年重要的日子。 六月末的某天,标注了一颗黑色的心。 顾砚礼想不起这颗心代表的意义。 他不会把所有事都告诉秘书特助,也只有以前的他,知道这颗心的含义。 他莫名想起闻央的出现。 她的出现同样含义不明,却致使他,礼崩乐坏。 她死也不会去找他 一月翻篇,除夕将至,城内的人流如潮水涨退。 自从辛风去泰国玩耍,工作室的管理松散下来,木喜偷摸订了高铁票,温莱则已经躺在家里,除夕当早,三个人终于良心发现,在工作群里开语音通话,互相试探敌情。 闻央最迟上线,温莱看见她的头像,大惊小怪诶了一声:“你在哪?” “我在庆菱家里。” 闻央的声音很糊。 庆菱是《雾源奇案》的原着作者。 温莱还来不及表态,就听见那边传来吸尘器的巨响,还有油锅噼里啪啦的声音。 ……的确年味十足,完全无法想象闻央那张美到犯规的脸会是什么表情。 可现实恰恰相反,闻央主动来庆菱家里打杂活,就是为了博得好感拿下项目。 闻央这人,自己新搬的家可以一团糟不收拾,但如果是工作,她绝对可以克服生活障碍,心如止水把该干的活全干了。 “你真敬业。” 辛风干巴巴地夸一句。 “那……没再遇见顾砚礼?” 闻央最近心情还不错,没再遇见顾砚礼,便是她心情好的原因之一。 自从那日酒楼一别,她发誓这辈子不再见顾砚礼,接着就开始执行计划—— 趁他失忆,把他原先看好的项目全都抢回来。 闻央给许多编辑发去消息联络,明里暗里也会试探顾砚礼有没有再来争取版权,答案一律是没有。 那些编辑甚至不会起疑心,毕竟闻央和顾砚礼的行事风格截然不同,闻央把每本小说当成项目来经营,定期汇报,更新进度,随时和作者方保持联络。 顾砚礼则完全是另一种风格,他和作者确定意向后,便会消失几个礼拜,闻央再一次见到他,大概率就是在制片厂的洛杉矶办公室,他会交出一份完整的剧本,连带制片团队都物色好,以便开机。 亏他才学出众,每次露面都做到待人接物理智成熟,即便失踪,业内也还是有他的容身之地。 闻央想,顾砚礼要是不失忆,她迟早对他赶尽杀绝,方能一解心头旧恨。 忙完大扫除,庆菱喊她到阳台上晒太阳。 庆菱是典型的老一辈作者,住在大学分配的房子里,平时少看电子设备,大多数时间都用来读书和在阳台上种花,房间里有奶奶外婆的味道。 闻央每天来她这里献好,庆菱对她的态度也算平和,进门请她喝茶,出门时颤巍巍送一送她,可迟迟没对她的巴结作出回应。 闻央沉得住气,既然庆菱深藏不漏,她也绝口不提版权。 今天是除夕,爆竹声中一岁除,旧年间的事情理应做个了断。庆菱观察她这么多天,终于开口。 “你平时是不是想得太多,患得患失?” “我一个老太婆,也不是故意刁难你,我的心愿很简单,《雾源奇案》是我年轻时的心血,定稿那天我就想好了,这本书要么烂在书架上,要么,让全世界都看见。” 闻央思索:“您是指我们第一次开会时的那个要求么。” 庆菱点头。 闻央真有些为难:“不瞒您说,一部电视剧想要以双语剧本在国内外同时上平台,这对工作室来说是不可能的,我们也没有相应的资源。” “我也在考虑你的难处,”庆菱并非不通情达理,而是给她指一条明路,“倘若你找人合作呢。” 闻央万万不会把到手的蛋糕分出去,可庆菱提出的合作人选着实让她震惊到忘记反驳。 “去年顾老师来找我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双方的资源可以互补。他的功底不错,在国内也有人脉。你对市场的把握准确,熟悉海外制片厂,正好。” 顾老师,顾砚礼。 闻央险些咬到自己舌头。 她再想接《雾源奇案》这个项目,也必须跟庆菱坦白:“实不相瞒,我和顾砚礼是竞争对手,我们之间,绝无合作的可能。” “以你的年纪,下定论,为时甚早。” 庆菱笑笑。 “我再给你们一些时间考虑。” “顾老师在哪里,你应该知道的。” 从庆菱家里出来,闻央站在街上吹了十分钟的冷风,让自己冷静。 要她去求顾砚礼合作? 开玩笑,怎么可能。 她掏出手机,在工作群里分享这个离谱的消息。 木喜不一会儿就回复她。 “闻央,我大胆分析一下你现在的心境——士可杀不可辱。” 闻央太阳穴突突直跳。 行吧,充其量比“故人之姿”好那么一点。 可生气归生气,成年人的世界无比现实,闻央要为工作室的发展做打算,如果《雾源奇案》是一个随便就可以舍弃的项目,她也不会花心思耗那么久了。 好莱坞的制片厂再阔绰,一年从亚洲选中的剧本也不过十个。 篮子小,容错率低,工作室必须证明《今时之欲》的成功可以复制,投资人才会相信他们的眼光,而《雾源奇案》就是赔率最值的小说剧本。 辛风等人听说情况后,打岔归打岔,也积极行动广撒网去找其他合作人选,实在一无所获。 庆菱不急着卖版权,提议过期不候;着急的是闻央,心里过不去的也是闻央。 她想过死都没想过和顾砚礼合作,如此荒诞的事情就像一根鱼刺卡在她喉咙里,她本来以为自己在赚钱的道路上毫无底线,现在看来,她还是有一丁点追求的。 顾砚礼就是她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 大年初一,闻央做噩梦,梦到了尚未失忆的顾砚礼,他见她低声下气来求合作,不留情地将她拒之门外,像在对她说“闻央,你也有今天”。 大年初二,她又做梦,梦到顾砚礼勉为其难答应她的合作,庆菱同意卖版权,投资方立刻打给她一笔巨款。 大年初三,她梦到自己死后拿着那笔巨款和阎王做交易,许愿顾砚礼永世不得翻身,下辈子当对手,她要稳赢他。 …… 闻央尝试说服自己,在利益面前,精神追求算什么,宿敌也可以成为她赚钱路上的垫脚石。 有了这点侥幸心理,闻央开始思考怎么找顾砚礼。 她许的愿望太灵,顾砚礼说消失就消失,以前他们是对手,抬头不见低头见,现在他们之间的那根隐形线断了,她满心满眼算计着独吞他的项目,找到他就成了问题。 闻央疯狂回忆侦探的消息,顾砚礼往常过年会去哪里。 他似乎有一个朋友,大年初五过农历生日,他每年都会去拜访,住址在半山别墅。 闻央看了眼时间,立刻打车出门。 冬季天气不佳,路上雨夹雪,闻央怕出意外,打电话给温莱报备行踪:“这次我一定要见到他,要是冻死在山上,别忘了帮我叫救护车。” 网约车司机好奇瞥了她一眼。 过年时节,他载的客人都稀奇,见闻央长相不一般,又在下雨天一个人孤零零地去别墅区,像极了有声剧里被豪门太子爷抛弃的女主。 下车前,司机鼓励她成功。 闻央自己都没有成功的把握。 别墅设门禁,似乎也没有迟到的客人可以帮她行方便,铁艺雕花门纹丝不动,里面还有人执勤站岗。 她选择在外面的亭子等,边等边打开电脑,起草合作的文件。 雨雪不歇,灰蒙蒙的天空下,一座城很大,世界更大。 闻央的思绪偶尔会飘离。 她在酒楼跟顾砚礼说的话已经很不给面子了,顾砚礼脾气再好,不见得会包容她第三次。 然而这些都得等找到他以后再考虑。 当宿敌的日子里,她一直避着顾砚礼行事,这是她第一次等他。 等到天色转黑,唯有一束路灯照在她身上,她头发丝沾雪,泛着银光。 寒冷侵蚀着意志,闻央在等文件储存的几秒里都可以睡着,她又在心里将顾砚礼骂了个遍,她找他合作是他的荣幸,他怎么好意思让她等着么久。 终于,一辆车在她面前停下。 车轮碾碎冰雪的声音,清晰可闻。 唯独忘了她 顾砚礼的挚友不多,谌资算其中一个。 他一直记得谌资这个朋友,大年初五准时来亲生,而谌资也提前收到顾老爷子口谕,两个人顶着寒风去渔场选兰寿,来回聊了一路。 “我既是你朋友,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谌资抽着烟,好心提醒他。 “你们顾家世世代代出人才,你闲暇时在外面探索新领域,顾老爷子也赞成,但你的家世摆在这里,肯定有人趁你失忆来讨好处。商界的,你给钱打发也就算了,跟政治沾边的,你千万要当心,不记得的事千万别认,不认识的人也别搭理。” “所以你也认为,雪场的意外并非偶然。” 顾砚礼道。 “世界上就没有偶然,”谌资吐烟,“快选举了,咱们养鱼种花的爱好都有人来打听,防不胜防。顾家未来没你不行,你自然就成了靶子。” 说着说着,司机忽然出声报告:“谌局,前面有人。” 谌资警觉往车窗外一瞧,确实有位漂亮女子坐在亭子边,看她的样貌,像是来碰瓷讨情债的。 谌资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他一眼也不多看,正要派人打发走,顾砚礼直接下车:“谁说人家是来找你的。” 谌资横眉倒竖:“顾砚礼,我讲的话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啊!” 顾砚礼再克制不住去想闻央,他也得克制。 明明只是半月未见,他这些日子克制的念头全部涌上心头,想都不想便走向她。 闻央对他一直挺不客气的,脚踝受伤后也没去找医生看看,他就此与她失联,转眼便度过新年。 他完全可以问谌资借人手做背景调查,但他不想给闻央带去麻烦,没想到就这么重新遇见了。 雨雪纷飞,她的鼻尖透红,睫毛挂雪,整个人像是冻着了,反应都慢一拍。 “闻央,你是在等我吗?” 他低沉呼唤她的名字,以此确认她真实存在。 唯有在见到闻央时,顾砚礼会出现时空错位的恍惚感,好像她不是他应该认识的人。 “谁等你了,我碰巧路过而已。” 闻央眨了下眼,她浅色瞳孔如异域结霜的冰晶,稀世漠然。 但她接着吸了吸鼻子,表情鲜活有趣。 确实是冻到了。 顾砚礼想,如果他就这么原谅她说谎,会不会太容易了一点。 可闻央身上旺盛的生命力还是打动了他,今天才大年初五,多数人还在享受春节假期,她偏偏跑出来,不甘心浪费任何一天的光阴。 “上车吧,我朋友过生日,你也来坐坐。” 顾砚礼打开车门。 闻央未曾留意就和车内的谌资撞上视线。 她暗暗一惊,躲到顾砚礼身后,心有余悸。 若干年前,她和谌资有过一面之缘,她怕对方认出她的身份,从而向顾砚礼揭露谜底真相。 “我就是有一些小事想找跟你聊。” 她决定避开谌资,没什么底气地改口。 “改天也行。” 然而在顾砚礼看来,她突然躲到他身后,是对他信赖的表现。 “谌资只是在政府担任末职,你不用怕他。” 他微笑安慰她,自己先坐进车内,隔开她和谌资的距离。 谌资彻底开了眼,直接把烟掐了,招呼闻央:“是,不麻烦,进来坐。” 半山别墅是谌资的地盘,他过生日好不容易挤出私人时间和顾砚礼吃一餐晚饭。年节里,山珍海味早已吃腻,一碗长寿面足矣,有闻央这个客人在,谌资亲自下厨包虾仁云吞。 闻央进别墅第一眼便注意到墙上的全家福,她暗自在网上搜谌资,几篇新闻报道跳出来,对谌资的介绍是:文旅局副局长,祖辈三代从政。 ……这算哪门子政府末职。 闻央的心都快跳出喉咙口。 她真拿捏不准顾砚礼的来头,他失忆以后就像个多面间谍,连副局长都成了他私交甚笃的好友,怪不得庆菱看他的气派就像是在政界有关系的人,以谌资的位置,给一个影视项目开绿灯实在太容易。 闻央想入神,没注意到顾砚礼走近。 “我和谌资在做饭,你也没吃吧,一起吃点。” 顾砚礼见她站在玄关心事重重,分散她的注意力。 “鱼缸里有我买的兰寿,你先玩玩,就当是自己家,随便坐。” 闻央依旧心不在焉。 鱼缸里,那两条玉面红袍的兰寿一看就值大价钱。而在她眼中,兰寿就是肥一点的金鱼而已,甚至和“难受”谐音。 没有烦恼的高干子弟,连难受都要靠买才进门。 …… 谌资在厨房岛台上拌馅,朝客厅张望着,没忍住问顾砚礼:“那姑娘是谁?千里迢迢来我家门口等你。” “无可奉告。” 顾砚礼也需要一个答案。 “看不出来,你喜欢混血美女,”谌资揶揄,“你新家装修得那么中式,平时读的也都是圣贤书,却连一个女人也没有,这些年你怎么过的。” “太忙了。” 顾砚礼的记忆在逐步补齐,他想起自己失忆前从事自由职业,准确说,几个行业都沾一点。他宁可把所有空余时间花在工作上也不对男女关系感兴趣,确实少见。 他不清楚,闻央在哪个行业里与他有交集。 她的长相偏异域感,第一眼看很容易误会她去整容了,惹来俗气不善的骂名。她每回在他面前出现也冒冒失失,骨子却有种坏血的美,浑身上下都是黑色秘密。 “云吞下好了。” 谌资厨艺不精,拿碗盛出四份,堪堪将他包的和顾砚礼包的区别开,差使顾砚礼端上桌。 顾砚礼低头一看,端给闻央前,把碗换了位置。 ”你们做的云吞?看起来很好吃。” 闻央将色香味俱全夸了个遍。 “我这份,是谌先生的手艺吧。” 她势利,既然了解到谌资的身份,便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巴结他的机会。 可就算她能瞄到厨房的一举一动,也防不住顾砚礼的心思。 “是我包的。” 他说。 闻央讨了个没趣,傲慢拿起勺子。 顾砚礼包的云吞,她才不稀罕。 有谌资在场,闻央也不方便直接跟顾砚礼聊《雾源奇案》,恰巧她需要一个机会打探顾砚礼的现状,于是她闭口不言,专心听他们二人闲聊。 谌资喝酒止不住话头,聊到许多顾砚礼的事。 顾砚礼经常喜欢翻译文字,过年这段时间,他重拾以前留下的一版翻译稿,正在做修改。 原来他的本行是翻译。怪不得,改编剧本的质量能得到西方青睐。 闻央想。 谌资在聊天的兴头上,偶尔会侧身看她一眼,像是在确认自己是否待客不周。 闻央感觉在接受审判,隔一段时间身体便紧绷起来。 她很奇怪,谌资为什么一直没有认出她。 她和顾砚礼关系对立,她免不了跟周围人提起他,这么多年,工作室的同事就算和顾砚礼没仇,也都是认识他的。 难道他们竞争这么多年,顾砚礼都没跟谌资提起过她吗。 亦或是,他认为她不配被提起。 “不过啊,你现在什么都好了,再过段时间,就准备回去继承家业。” 谌资继续跟顾砚礼聊天。 “什么都好了?” 闻央忽然插话提出质疑,带着点刻薄怨气。 她不认为顾砚礼看起来像痊愈的样子。 “是啊,”谌资奇怪,“他该想起来的都想起来了,亲戚,朋友,知识,自己的人生经历,除了工作的细节忘了点以外,还能有什么。” 还有他的宿敌呐。 闻央挪开视线,恨意与气愤交杂。 顾砚礼,你看着像个圣人,怎么搞区别对待呢。 什么都想起来了,唯独忘了她。 “你还好吗?” 顾砚礼见她情绪不对,关心她。 闻央想到这一切全都拜他所赐,她提心吊胆机关算尽,他跟没事人一样生活回到正轨,她就很气愤。 他真的是有病。 “我饿了。” 她不客气地提要求。 顾砚礼会然:“我去看看还有什么。” 终于支开顾砚礼,闻央才缓过神来。 谌资也在她对着某个角度叹气时,从她脸上找到熟悉的影子。 趁顾砚礼不在,他试探问:“我怎么看你,有点像顾砚礼以前送去美国的那个妹妹?你们不会是一个人吧?” 妹妹,指的肯定不是血缘关系,是男女关系。 顾砚礼鲜少对别人提起他的私生活。谌资就记得,唯独有那么一个妹妹,他曾经上心过。 安全带 也不怪谌资脸盲,他纯粹直男,只分得清女人“好看”和“不好看”的区别,怎么可能记得若干年前的闻央长什么样。 闻央象征性地“啊”了一声,把自己伪装成毫不知情的局外人。 她实则心想,谌资也够沉得住气,一顿饭快吃完,最后在这儿设关卡等着她呢。 “你是她吗?” 谌资毕竟出身高干家庭,认真询问起来,很能施加危机感。 闻央开始卖关子:“那您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吗?答应的话,我就告诉您答案。” 谌资表现出兴趣:“你先说说看。” “假如,我和顾砚礼同时递交一个影视项目,您可不可以只批我的,不批他的?” 闻央的要求显然过于离谱,生意场上的事绝非儿戏,她还表述得如此刻意,惹得谌资大笑。 当然,这是绝不可能的。 她也巧妙地不用回答他的问题了。 “我知道您会选谁,那我也不留下打扰您了。” 闻央成功脱险,准备起身告辞。 谌资对陈年旧事本来没什么印象,领教她的独特作风后,反而想起当时的境况。 在上流社会,有钱有权不算什么,金钱甚至是弱者才会追求的奖赏。 顾家的根基来自于学识,顾砚礼也依照传统赴美深造,文学理学双修。期间,他也不忘向后辈分享实用的院校信息提供帮助,而那个女孩就是这么认识他的。 像这样的善意帮助,最合适的结局就是受惠者知恩图报,可谌资也没见顾砚礼收到过报答。 谌资不知道,对闻央来说,她偏偏喜欢反目成仇的戏码。 而闻央很久以后才知道,她和顾砚礼的关系,也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存在。 在她准备离开时,险些和顾砚礼撞到。 “我不吃了。” 闻央连敷衍他的借口也没编,恰恰成了欲情故纵的手段。 顾砚礼没想到她要走,抬手拦住她。 他像是一座死板的山,挡在她面前。 “你和谌资说了很多话。” “可你明明是来找我的。” 他素日温文尔雅身姿挺拔,唯有此刻,开始为了她无端地计较小节,态度不明不白。 以顾砚礼的修养,这大概是他失忆后能对一个人说出的最不客气的话了。 可闻央听完感觉特别舒服,浑身上下都回到了久违的舒适区。 她就说嘛,顾砚礼不用对她太客气。他越客气,她越不自在,还要人心惶惶地配合他演戏。 毕竟在他们成为宿敌的每一天里,闻央和顾砚礼水火不容,犀利的言语就像是刺刀,毫不留情往彼此脖子上抹,直到顾砚礼失忆被迫休战,闻央差点忘了痛的感觉。 现在,顾砚礼隐隐有对她不客气的苗头,她竟然感到兴奋。 颈间肌肤连接着大脑对刺激的反应区,像是被利刃轻轻舔舐过,腥甜,作痒,容易上瘾。 她,找回状态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她拍开他的手,态度高高在上。 “我有一个改编剧本的活,听说你在做翻译,就来问问。你不接也没关系,我大可找别人。” 顾砚礼缓缓抬了一下眉毛。 她每一次开口,轻易便能将他的情绪玩弄于股掌之间,似乎是他欠她的一样,连她故意忽视他的眼神,都能让他感到愧疚。 他想弄清楚她的秘密,也想让你来我往的对弈继续下去。 “你的备选是谁?” 他语义浅淡。 “翻译界圈子小,我们都认识,你还打算找谁,说出来我帮你参谋参谋。” 闻央被打个措手不及,她语塞,声音不情不愿:“……这是我的事,我凭什么告诉你。” 顾砚礼猜中了。 她没有备选。 他就是她唯一的选择。 看起来,他也同样了解她。 “留个电话,方便联系。” 他递出手机,想要她的号码。 闻央内心警铃大作。 她能和顾砚礼周旋至今,全都依仗于他没有实质性的线索能证明他们以前的关系。 他的手机是新的,旧的那部估计在滑雪场摔碎,工作文件转移不出来也在情理中,但通话记录就容易得多,她一旦在他的手机上输入号码,很可能带来麻烦。 “不要拒绝我。” 顾砚礼温声提醒她。 闻央没了法子,死心输入自己的号码。 她安慰自己,没什么好怕的,她从来不存顾砚礼的电话,也许顾砚礼没存她的呢。 当十一位数输入完成,通讯录成功保存她的号码后,闻央松了口气。 幸好,顾砚礼不曾留过她的联系方式。 “节后你哪天有空,就来中环大楼四十七层找我。我们详谈。” “轮不到你来安排我。” 闻央小声嘀咕。 “什么?” “没什么。” “我送你下山,这里不方便打车。” 顾砚礼的阿斯顿马丁就停在谌资车库,他率先坐进驾驶座,闻央考虑了下,坐副驾驶。 冬夜天寒,等待暖气上来的功夫,天空出现几朵烟花。 大年初五迎财神,赚钱的老板都迷信这个。闻央正望着天,顾砚礼忽然倾身欺来。 车内过分安静,雪松香薰的释放扰动神经,衣物迭合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毕剥声。 她屏住呼吸,半边身子麻了。 顾砚礼的手指关节分明,肤色白皙,长度刚好,很适合熟练且毫不留情的按压转动。 指,帮她调试系好安全带。 “新年快乐。” 他说。 而在身后的视野盲区,车载中控屏上出现一则无声蓝牙提示。 【手机设备已连接:闻央】 等提示消失,顾砚礼才放过她。 掌心疤 有顾砚礼的一声“新年快乐”,闻央的假期自然过得十分不美丽。 他们是宿敌,不是能逢年过节互相问候的关系。 节后上班第一天,闻央早早抵达工作室。 工作室的场地租在文化园,一栋三层,楼下是另一个画室的艺术展厅,楼上办公室。 “早。” 温莱看到闻央在,稀罕打了声照面,继续吃地铁口买来的早餐。 木喜第二个到,她不止带了早餐来上班,行李箱里全是从老家带来的土特产。她看到闻央的第一眼仿佛是逃课学生见到班主任,立马低下头转发了份文件给她。 “你让我找的十个失忆剧本,我把剧情简介都翻译完了,你看看。” 温莱差点一口早饭噎死:“好啊小木头你个叛徒!过年前咱俩说好了谁都不干活的,你怎么偷偷交作业。” 闻央一听便知她们达成了何种协议,莞尔:“温莱,你要再坏一点,就能从囚徒困境里活下来了。” “再坏也没有你坏啊。” 温莱拿走她手里的咖啡,喝了一口。 闻央扫过木喜翻译的简介,这些小说看起来确实有商机,国内观众嫌狗血的尺度,放到国外市场刚刚好。 不过她挨个数下来,发现女主角失忆的题材比较多,而且失忆前主角大多处在一段刻烟吸肺的虐恋里,为后续的戏剧冲突做铺垫。 闻央以专业的角度分析着,略微走神。 女人失忆都是这样吗?那要是她失忆呢。 想想都后怕,绝对会有人来抢她的工作,或者来骗她的钱。 “你们怎么都到了,”辛风最后一个来上班,火急火燎地举起手机,“快看新闻!” “什么新闻?” 温莱第一个冲上去看,逐字逐句念出内容。 “经有关部门调查,长明雪山存在重大安全隐患,即日起查封度假村,罚款………这么严重?” “我听我家里说,这个安全隐患,指的就是顾砚礼经历的坍塌事故。据说那段时间度假村是机关干部携家属疗养的胜地,甚至连国委都在。” 辛风透露消息。 “国委是管什么的?” 温莱只能从部长局长之类的称呼里分辨高低,用大白话问。 “管国务的。” 木喜文静出声。 …… 国务委员,真是个要命的大人物。 更要命的是,国务委员姓顾。 继续深挖下去,原来这个顾姓就来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顾氏家族,他们家名下营收千亿的谱系集团甚至都不值一提,最重要的是世世代代出人才,科学家,院士,诺奖获得者,政界先驱……错综复杂的关系一旦理清,学阀世家比纯粹有钱的资本家不知难高攀多少。 温莱和木喜面面相觑,没想到她们每天编的剧本还是保守了。 “我就说,顾砚礼姓顾,他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闻央不理解:“他怎么了?” “你多看点网络小说就明白了。” 辛风摸摸鼻子,女性频道的题材有时候真的想想都羞耻。 “就因为顾砚礼的司机叫他顾总?别开玩笑了。” 闻央会意、安抚同事们。 “绝对不可能。如果顾砚礼真有这有种身份,他不可能来跟我争剧本的生意。” 好像也有道理。 木喜还有点没消化过来,以最老实的态度提出最疯狂的建议:“闻央,你上次在酒楼把顾砚礼赶走以后,还跟他有联系不?你别装作不认识他,就谎称和他有纠葛,骗个几百万也好,我们分一分……” 温莱很少赞同木喜,但也为几百万心动:“对啊,小说里都这么演。” “怎么演,人鬼情未了?他是人,我是鬼?” 闻央认真抬眸,一双异域感的眼睛漂亮到不像活人。 在今天以前,工作室全体公认,闻央是最爱钱如命的。 但真到了该捞钱的时候,她反而不为五斗米折腰,甚至对顾砚礼的背景一点兴趣都没有。 她只是在介怀,顾砚礼居然什么都想起来了,唯独不记得她。 这个事实能膈应闻央一辈子。 凭什么顾砚礼不记得她,是她这个宿敌不重要吗?还是没给他造成足够的威胁? 闻央心理不平衡, 其实她有点自欺欺人的倾向。 她对顾砚礼的背景不感兴趣,是因为在最初认识他时,她就表示过兴趣。 以顾砚礼的修养,谈吐,学识,他绝对不会是普通人。 而她恨透了他的修养。 早期,他们尚未撕破脸,她听别人问起他的家庭,他出于礼貌都会回答一二句,换成她问,他什么都不会告诉她。 他讨厌她,所以跟她保持距离,她连陌生人都不如。 那就当宿敌好了。 管他是不是顾氏家族的后辈,顾砚礼这个人,永远都是她的宿敌。 “我还在跟进《雾源奇案》的项目,要走国内审批程序,大家先把工作室背景和个人资历的文件填起来吧。” 闻央聊回工作,在所有人都松口气的时候,指向辛风。 “你,后天陪我去一趟中环大楼。” * 辛风就是闻央的工具人。 他到中环大楼以后,才知道等会儿要见顾砚礼。 中环大楼是地标级写字楼,前台登记访客的队伍从未断过,询问流程也格外严苛。 而闻央一出现,立刻有西装革履的人员迎上来招待:“闻小姐您好,顾总还在忙,他派我下来接您,请跟我来这边等。” 辛风装作见过世面的样子,偷偷观察闻央。 闻央像是真见过世面,淡淡扫了眼对方的通行证吊牌。 【国家文学奖组委会】 看来,是主办方在中环大楼给文学奖评委租了场地,顾砚礼最近也在忙这事。 由新闻得出的传言,越来越真。 “走吧。” 她带辛风进电梯,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楼上。 顾砚礼并非故意晾着闻央,他与作协主席的午餐会超时,而周特助又有紧急事项要跟他汇报。 “我去找厂商调出记录,闻央的手机曾经多次连上过您车内的蓝牙信号。” 顾砚礼皱了皱眉,心跳加速。 这和他想象的一样。 周特助将蓝牙记录都整理成纸质文件,他名下有多辆车,国内的这台阿斯顿马丁,和美国的一台城市越野,都有她接入信号的证据。 “我还查到,您有一台撞坏报废的奔驰,保险的事故备注里也出现过闻央的名字。是她撞了您的车。” 周特助谨慎递上更多的证据。 “郑特助和我交接时,提到您有多次来往西雅图洛杉矶的私人行程,他不清楚您是去做什么,只能猜测…您是去见一个女人。” 世界上不存在连续的巧合,顾砚礼靠到椅背上,深吸一口气,利落解下腕周的电子表。 再晚一些,电子表就会对他异常的心率发出警报,他没功夫处理这个麻烦。 他静静感受心跳和掌心泛痒的感觉。 他的掌心有一道消不去的疤,他还以为是雪场意外留下的,没想到,他和闻央共同经历过一场车祸。 她开车撞他,没关系; 还能说明,他们之前真的认识。 “推掉我接下来所有的安排,她到了就请她进来。” 顾砚礼缓缓开口,嗓音微哑。 他准备和她好好聊一聊,认真叙旧。 闻央很快进来了,依旧是一副跟他不熟、对他爱答不理的样子。 她后面,还跟着辛风。 追求 其实,周特助还没来得及知会外面的人手,闻央就推门进来了。 “你好大的架子,让我等。” 她不像是来跟他谈合作,反而像是来寻他麻烦的,幽幽开口。 可这次她似乎冤枉了顾砚礼,他桌子上都是摊开的文件,俨然是在忙工作。 周特助见闻央扫来眼神,赶紧把一系列证据收起来,避免引起她的注意。 “我在和顾总汇报一些文学奖的事项。” “看来,你也有挺多副业的。” 闻央的语气不温不凉。 她今天打扮得相当职业化,纯黑高领连衣裙掐出身段,脖子上戴着八芒星罗盘项链,虎眼绿松石与她的瞳色相得益彰,极美而近妖。 按照绅士礼仪,顾砚礼此刻应该请闻央坐下。 可他有一瞬失神不悦,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因此失态,忘了世界的秩序。 他和闻央就像两条即将相交的线,一诉衷肠的机会摆在眼前,却因为辛风碍眼的存在错过。 “你出去吧。” 他周身的气场像一场阴冷潮湿的雨。 周特助利索走人,辛风莫名感觉脖子凉飕飕的,也想跟着撤退,却被闻央叫住。 “你留下。” “ 闻央预知今天会迎来一场硬仗,才带辛风过来当挡箭牌。 她知道,跟顾砚礼谈合作,在合同这种繁文缛节上不掉一层皮肯定谈不下来。 “请坐。” 顾砚礼站起来,引她到沙发的位置,对辛风只尽到基本的客气。 室内暖气足,他将西装脱了挂在一旁,深色双条纹马甲的裁剪显得他的身型如倒三角般优越,加以怀表式的挂链点缀,复古且有品味。 顾砚礼每天都穿得很得体。 别的男人结婚都没他穿的正式。 闻央不在他身上多做停留,拿出一份复印文件递给他。 “既然是翻译的活,我要先了解你的水平,这里有一段材料,我给你三十分钟的时间,你翻译成英文剧本吧。” 辛风瞧闻央的阵仗像是在面试顾砚礼,整个人都傻了,赶紧去拽她递材料的手,结果被闻央用眼神制止。 闻央就是故意的。 现在顾砚礼失忆,一切由她说了算,那么她当然要抓住一切机会踩在顾砚礼头上,以报昔日之仇。 “没问题。” 顾砚礼接过材料,扫读一遍。 “这是《雾源奇案》的节选?” 失忆带不走他的学识和敏锐的文字洞察力,闻央刻意抹去文字的出处刁难他,可他饱读当代文学名着,一眼认出庆菱的作品。 闻央没否认,在手机上设定倒计时,冲他晃了晃。 顾砚礼回到位置上,伏案工作起来,认真的样子颇具男性魅力。 毫无准备的翻译测试,是一场考验。 午后,整层楼都格外安静。 办公室的门没关,外面时不时飘过人影。 辛风提心吊胆的,不一会儿就看到作协主席端着搪瓷杯来门口张望,而闻央一心扑在电脑上,在搜…… 在搜翻译行业最低时薪。 用来参考她应该给顾砚礼付多少钱。 “这样真的好吗?” 辛风恨不得从窗户外面跳下去,否则屋内的气氛迟早将他逼死。 如果他没记错,闻央和顾砚礼上次因为同一个项目展开对话,火药味都快溢出太平洋了。 由于选剧本的品味不同,他们大多数情况下都在暗处给对方使绊子,很少在明面上争同个剧本。 不巧的是,去年,闻央和顾砚礼闷声不响分别联系上同个作者的同一部代表作,并且各自递交到流媒体公司的洛杉矶分区和新加坡分区,提议影视化。 最后还是流媒体内部发现跨洲撞了项目,表示只能留一个,他们看着办。 为了争高下,两个人不出意外吵得腥风血雨,到最后连流媒体内部都放弃竞争,洛杉矶和新加坡双区的高层反过来劝他们,工作而已,不至于拼命。 “当然。” 闻央将辛风挡住屏幕的手挪开,继续专心算钱。 一分钟后,她听到顾砚礼向她走来。 “翻译好了。” 闻央暗自吃惊,时间连一半都没过去,而顾砚礼的英文手写体公正漂亮,甚至还按照剧本格式标注了外部情景。 要知道,《雾源奇案》的文字大部分都在描绘主角内心生活,而剧本讲究外部情景,如何利用画面来讲述的故事并保留戏剧结构,是改编的一大难题。 而顾砚礼便是解决难题的佼佼者。 “你是为了炫耀你的学识吗?” 闻央拿着他的翻译稿,约莫品出点他的男性思维。 “是为了给你留下印象。” 顾砚礼没有躲避她的刁难,面孔清俊无情。 “还有,让你不要再看你的老板。” ……这话未免也太直白。 闻央轻咳,开始仔细阅读他翻译的内容,竟然挑不出错来。 “算你通过了。” 她勉勉强强给他绿灯。 “接下来谈谈合作的细节。” 闻央在内心认定《雾源奇案》是她的项目,而顾砚礼只是她搬来的救兵,一旦庆菱知道他们达成“合作共识”同意出售版权,后面就没有他的事了,她装模作样给他安排翻译的工作就行,最后还是采纳木喜写的剧本。 至于攻克国内影视上映的难题,她允许让顾砚礼插手,不过必须以她的想法为主。 “你的职责就是将原着改编成英文剧本,我工作室有两位同事会和你交接。” “这部剧以后也可能在国内影视化,你有人脉吗。” “有。” 听顾砚礼坦诚相待,闻央内心冷笑。 失忆了的男人,原来什么都肯告诉她。 “我再问一个问题,你就当成是对合作方的背景调查好了。” “那位姓顾的国务委员,和你有血缘关系吗?” “是我叔叔。” 闻央靠呼吸缓神,辛风无声地提醒她审时度势,别再对顾砚礼不客气了。 想想也对,国家文学奖的组委会办公区,多少文豪大拿在场,唯一一间办公室是顾砚礼在用,他这么年轻,自身才学结合家族背景,足以让人畏惧。 闻央静静望着顾砚礼,像是透过他的躯体,看他的曾经。 他确实对她隐瞒得很好,他们之间唯一一层关系就是竞争对手,公平,清白,直接。 “我也能问你问题吗。” 顾砚礼见她的提问环节结束,迟迟开口。 按照你来我往的礼节,闻央应该答应他。 “当然了,你尽管调查我。然后呢,你会发现一些你特别不喜欢的东西,我们就不可能合作了,以后也不会再见面。” 闻央的态度还是和她的美貌一样带刺,吊足他的胃口。 她活得挺明白,上等皮囊,下等灵魂,顾砚礼别指望从她身上挖掘真善美的品质,距离才产生美。 顾砚礼懂了。 他没有继续追究下去,而是回到原先的话题,谈项目合作。 “关于我的待遇……” “合作协议我已经拟好,你是乙方,我会付你时薪,没有奖金分红。” 闻央很明显在克扣他的待遇,就差把趁火打劫写脸上了。 顾砚礼想起医生说过,他失忆后会忘掉不愉快的记忆。如今,他方能明白“不愉快”的点在哪里。 闻央有个性,对他有敌意,喜欢压榨他,对他打小算盘。 顾砚礼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他合理推测,是不是他失忆前对闻央做了什么不好的事,闻央才会记恨上他。 他理应为自己过去的行径感到愧疚,心甘情愿接纳她的算计。 于是,他主动同她握手。 “闻央,谢谢你今天过来一趟。” 呵,顾砚礼终于被她激怒了,要把她扫地出门了。 闻央这么想着,虚伪地握上他的手。 他的温度却无比真切。 顾砚礼触碰到闻央的掌心,那里有一道和他同样的疤。 被魔鬼舔舐过的伤口,永远不会愈合。 他的神色豁然清明。 “薪资酬劳方面,我完全可以让步。” 闻央听顾砚礼的话锋转变,根本来不及抽出自己的手。 她的神色闪过一瞬慌张,眼神流转间透露出琥珀不该有的鲜活,像是茶盏里泛起的涟漪,细微勾人。 如果他让步,能不能换一个追求她的机会? 顾砚礼脑海里闪过冒昧的念头。 他攥紧她的手,霎时升温。 “可不可以,换一个和你做朋友的机会?” 圣人还是奸商 闻央的心境随着顾砚礼言语间的反转大起大落。 她一开始以为,顾砚礼抓住她的手,是要认出她了。 结果他问她能不能做朋友。 闻央低头看自己手上那些繁杂的戒指手链,顾砚礼握住以后,硌手程度不亚于荆棘。 算他活该。 也间接让闻央清醒。 她逐渐浮现出一种平静的疯感,弄不清究竟是顾砚礼疯了还是她疯了。 “你愿意和我这样的人做朋友?” 她挑弄事端。 顾砚礼绝非客套。 “哪里的话。你很上进,除了我们第一次见面,你都在认真忙工作,我想多了解你这个人。” 真诚是必杀技,险些杀死闻央。 她都开始思考真正的顾砚礼会不会已经死在雪里了,亦或是他底下的人手没来及做背景调查,才被她钻了空子。 闻央很清楚社会交友的潜规则,为了不染上负面影响,普通人交朋友都会和身边人打听对方是否有黑历史,顾砚礼更会动用背景调查,白纸黑字的调查结果就像一座山,能活活压死她。 当初,枉她还以为,像顾砚礼这样学识渊博有教养的男人,是不会对女人有成见的。 “合作还没开始就想当朋友?没门。但是……可以看你后面的表现。” 闻央又要怼顾砚礼,辛风连忙给她使眼色一切以项目为重,她才临时改口。 时间久了,她的手在他掌心挣扎一下,带着不高兴的态度。 “我以后会争求你的同意。” 顾砚礼松开她,依照她的意愿改正行为。 可一旦注意时间,所有接触都发生在十几秒内。 电石火花,说明人心里有鬼。 顾砚礼肯定,他们之前有过交集。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闻央在回避他。 “没有下次了,也没关系。” 闻央带上随身物品准备离开,回头看他一眼,做若有所思状,生笑。 “你在我眼里,本就不是什么圣人。” * 谈完合作,辛风载闻央回到工作室,温莱和木喜立刻投来好奇目光。 辛风心有灵犀知道她们想问什么,不得已点点头。 “顾砚礼真的是顾总啊!” 温莱高兴仿佛赢了一场博彩。 “拜托,和他保持点距离,工作最重要。” 闻央发誓跟顾砚礼井水不犯河水,也不能让自己工作室的人和顾砚礼走太近。 “木喜可以开始做《雾源奇案》的剧本了,温莱和辛风去问问国内都有谁在投资电视剧,列个名单,我下个月逐一见。” “啊?难道顾砚礼不会包办吗?” 木喜已经幻想自己把剧本交到大导演手里的场景了,顾砚礼懂的那么多,背景还显赫,岂不是能带她们上青云。 “别指望他,也别拿他当自己人。” 闻央泼冷水。 “他失忆了,和平只是假象。” 木喜和温莱互相看看对方,承认闻央说的确实有道理,而她们也没了摸鱼的机会。 “行咯,工作室的背景材料和我们每个人的简介,还是要填的对吧。” 温莱拿出从政府网站上下载的空白表格,询问闻央。 “这工作室的资金来源,怎么填?” 温莱和闻央的相处总有种暗戳戳的较劲感,她喜欢问闻央一些刁钻问题,辛风试着把她的毒舌解释为嫉妒闻央偏袒木喜,但温莱绝不承认。 “你放着,我来填。” 闻央指指自己的桌子。 “还有你的个人简介也先别填了,我和辛风要想个办法,避免把你的资料交上去。” “凭什么,你就喜欢木喜对吧。” 温莱冷哼。 木喜把自己的猪肉脯递给温莱,窝囊劝架:“少说两句吧,你被顾砚礼抓住把柄那回,我们整个工作室都差点没了,还是闻央救了你。” 温莱这下彻底不说话了。 辛风也摸摸鼻子。 他们工作室确实是见光死的存在,不止第一桶金来历不明,大家身上也各有各的黑料。 说得好听点,他们是聚在一起奉献青春开拓新领域,大家的身份光鲜亮丽,富二代,状元博士,社会学家。 实际上,辛风家里做倒卖瓷器的生意,木喜蹭导师的名声发论文,温莱就更不用说了,大胆染红发,走不良少女风。 闻央初闯好莱坞时,免不了把同事们包装成精英,赢下投资人的信任。 而跟顾砚礼交手多了以后,她终于有一次踩到他这位真正精英的底线。作为“回报”,顾砚礼无情揪出他们这个草台班子的死穴。 经他调查,温莱在大学时期组织代课代考。消息一旦公布,温莱的文凭会被吊销,学术界也完全不用混了,等于业内封杀。 当时,工作室所有人都被顾砚礼的“恐吓”震慑住,认为他做得太过分,时至今日,大家才明白为什么他眼里容不得沙子。 一个出身顶级学阀世家的男人,对行业抱有兴趣才入场经营项目,结果天天被一帮三脚猫边角料折腾得心神不宁,换成他们是顾砚礼,都会觉得太浪费时间太掉价。 “诶……所以你最后是怎么跟顾砚礼谈的让他放过我?” 温莱知恩图报,重新变得客气友好起来。 “吵到他烦了,他就懒得管这事了。” 闻央答。 木喜鼓掌,不愧是闻央的作风,跟顾砚礼当宿敌当到底,绝不服软,绝不半途而废。 同流合污的道理不假,闻央既然愿意帮温莱脱难,也喜欢和这一帮人共事,是因为她发现大家为人不坏,只是或多或少不完美而已,她不介意。 她的底线是法律,法律之上,一切都可以原谅。 但顾砚礼就不一样了。 失忆前,他就是正派君子,爱惜声誉。闻央这样的女人一旦和他沾上关系,便会成为他最大的麻烦。 闻央却从不反省自己。 她嫌顾砚礼清高,任凭他是圣人又如何,他还不是在她的刺激下,对她做了许多奸商才做的事。 温莱目送闻央离开时,听她传授一句不内耗秘诀。 “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 * 二月中旬,闻央有事需要飞一趟纽约。 庆菱卖出版权,《雾源奇案》的剧本有了雏形,项目也在海外秘密推进,她此行是去跟两家流媒体洽谈合作意向,顺便处理一下她在纽约的公寓。 闻央从未在国内买房,这事又要赖在顾砚礼头上。多年以来,他们将宿敌的作对范围从工作延伸到生活,她唯一一次有资格抽签购置房产,顾砚礼把房源从她手里抢走,她气不过,最后在纽约买了间公寓出租,每年来一趟验房。 可租客的素质时好时坏,她叮嘱经纪人只能租给单身男女,收到汇款支票后,再次踏上回国的飞机。 中途,她收到顾砚礼发来的邮件。 合作伙伴就要有合作的素养,顾砚礼只用邮件和她交流工作,每一周都会把新的译稿发给她,如今已累积到第四份未读文件。 他向她发出邀请,约她共进晚餐。 生理反应 顾砚礼的邀约像一份请柬,不仅注明今晚的时间,还附上几个餐厅供她参考,严谨到把环境和评分都整理完备。她答应的话,他来接她。 闻央将这些餐厅挨个挑剔一番,没急着回复。 她想起木喜胆大包天的提议。 如果她谎称跟顾砚礼以前有纠葛,没准可以骗他几百万。 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以闻央对顾砚礼的了解,顾砚礼绝不会对女人太计较,他愿意砸钱换个息事宁人。 但闻央做不到。 她对顾砚礼是有生理反应的,甚至一想到他的名字就会失眠、没胃口、头晕目眩、心烦意乱,即使拿钱砸她,她都不愿意看到顾砚礼的脸,何况跟他演戏。 于是,她编辑草稿回复说自己在国外没回来,故意等飞机落地,才在机场将邮件发出。 她就是想骗他,解恨。 闻央刚点击发送,温莱的语音跳出来。 “你让我问国内的影视剧制片人,我拜托道上的朋友找到一个。庄鸣刚从影视城探班回来,晚上在皇朝会设酒局,去吗。” 闻央搜索庄鸣的背景,他五十多岁,在煤老板时期就已入行,这些年投资的作品有二十多部,质量和播放率两手抓,再加上他本人大院出身,投资的作品奖运也好,是国剧典礼的常客。 闻央立刻回复:“去。” * 顾砚礼收到了闻央拒绝他的邮件。 他正襟危坐,对着屏幕上的一行字反复研读。 “什么事情非得在这个时候看?” 谌资终于按捺不住,肘他。 万人大礼堂,常委例会,国家领导人在上面讲话,顾砚礼在下面分神,这显然不合适。 但谌资也只是以好友的身份提醒顾砚礼而已,政界水深,官大一级压死人,资历低的连呼吸都是错,倒是像顾砚礼这样的稀客,他想上台发言讲几句都有人递话筒。 顾砚礼对发言没兴趣,得不到的待遇,才值得让他挂念。 闻央对他的态度若即若离,求合作的时候,她大年初五都能跑出来找他,现在他按她的要求做翻译,闻央一次都没有提意见,也没有来找过他。 这不是合作的节奏。 顾砚礼想起上次见面时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她眼里,他本就不是什么圣人。 “圣人不能碰哪些事。” 顾砚礼问谌资。 “你确定要在最庄严肃穆的地方问这种修身养性的问题?当然是七情六欲啊。” 谌资反问他。 “你突然开窍了?我就说,你这些年不会真的一个女朋友都没有吧。” 七情六欲。 顾砚礼试图理清目前为止掌握的信息。 根据医生的监测数据,他每回想到闻央,都会出现心律失常的异象。 周特助查证,他和闻央经历过一场车祸,他们掌心有同样的疤痕。 郑特助回忆,他经常出国去见一个女人,没有人知道具体情况。 闻央对他说,她本就不拿他当圣人。 依次串联起来,她的意思,很可能他们之前有交集的时候,是七情六欲的交集。 顾砚礼通过揣测得出结论,凭凑起记忆缺失的网。 顿了顿,他的身心才终于反应过来,伴随着一丝不合时宜的热燥。 是生理反应。 “晚上九点,文艺界有个局去不去,在皇朝会。” 谌资提醒他。 ”你之前不是问我引荐电视剧制片人吗?这种场合其实也不劳你出席,我去就行。” 顾砚礼本来是帮闻央问的,可她刚刚拒绝了他。 他皱眉,最后还是叫来周特助。 “十点送我到皇朝会,十点十分来接我。” * 傍晚。 闻央认真对待工作,刚下飞机,换了身衣服赶过来和温莱会和。 温莱提前到了,边出来接她边吐槽,这家会员制的Club基础入会费二十四万,辛风都舍不得玩这么高级的场子。 不过,她刚才也进场子感受过,庄鸣典型的表里不一,远没有新闻通稿里传的“天使投资人”那么友好,闻央进去,最好保持谨慎。 闻央悉知。 她进包厢的时候,庄鸣正和同僚议论些什么,看见她,立刻投来目光。 莺莺燕燕站在一起,都比不过闻央夺目,即使诋毁她塑形整容,也无法掩盖她的混血美貌,灯红酒绿的暗光更显出她下巴尖削,高鼻梁,肤白,以及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 “听说闻小姐的团队在好莱坞混得风声水起,今晚肯来我这,真是给我面子。” 庄鸣事先听温莱事先介绍过工作室的背景,也算对闻央有了解,端上酒。 “过奖,我是来找您谈生意的。” 闻央只是接过,不动声色判断包厢的环境。 “有没有安静的地方可以谈。” 庄鸣冲她摇手,爹味十足:“你在国外呆久了,对国内的文化不是很熟悉,我们谈投资,诚意都在酒里。” 闻央在心底翻白眼。 国内的影视圈子太封闭,不想让任何跟自己没关系的新人进来,除了贿赂找人带入行,不然要花十万分的诚意才能求一个机会。 规则如此,闻央开始敬酒。 她也不是没闯过难关,总想靠自己试一试,撞南墙买个教训。 酒杯一见底,庄鸣再让人给她满上。 男人有钱就变坏,何况有权利以后。 初尝权利的人,一两年得势甚至都不算,三代以内,但凡拥有一点权利,就会最大限度的去为难别人。 随着闻央一杯杯酒喝下去,包厢变得乌烟瘴气,那本《雾源奇案》的原着放在茶几上,无人问津。 “闻小姐是攀上了谁的关系,才有钱来影视圈闯荡?” 庄鸣眯着眼问她,不怀好意。 “你一个年轻女人就来抢我们的地盘,哪位大佬给你当靠山啊?” 酒精开始作祟,闻央胃难受,她和温莱交换眼神紧急思考脱身办法。 “我没有靠山,骗男人的感情赚点钱。” 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瞎搪塞庄鸣。 迷离时,包厢门开了。 闻央猝不及防和顾砚礼四目对视。 追求刺激 ……闻央下意识以为,顾砚礼是来找她算账的。 她没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白天发邮件拒绝他的画面历历在目,现在顾砚礼亲眼看到她,等于戳穿她身在国外的谎言。 危机感使闻央放下酒杯,静观其变。 “顾总您来了啊,谌局和我交待过的,瞧我这记性。” 庄鸣忙着请顾砚礼进来,自罚一杯赔罪。 “无妨,我坐十分钟就走。” 顾砚礼接受寒暄,视线却飘到闻央身上,说不清道不明。 他不需要审时度势迎合别人,该说的说,该看的看。 闻央的第一反应是…真刺激。 久违的刺激。 她和顾砚礼不知争了多少年,有时两个人身体都忙出毛病,他们还会假惺惺地达成休战协议,类似接下来两周都不工作之类,云云。 刺激的是,两周内,他们一定会在某位投资人或者作家的办公室里撞上彼此。 顾砚礼比她讲礼貌,从不敲门打断她的“好戏”。 他会在门口等,等她窃喜地从办公室里出来,再投给她一个冰凉的眼神,意思是“看,你又背着我搞小动作”。 闻央不知顾砚礼怎么想,反正她每次弯道超车都是偷偷摸摸胆战心惊,成天想着怎么瞒过他的法眼,刺激得不行。 说个不恰当的比喻,这和偷情有什么区别。 当然,闻央也撞破过顾砚礼的“好戏”,她没他收敛,会冲进去跟他当面对峙。 称职的宿敌自然要忙着对付彼此,根本没空谈恋爱,但是宿敌也有宿敌追求刺激的方式。 闻央没想到顾砚礼失忆以后都能撞破她撒谎,谎称在国外不赴约,实际跑到酒局上接触人脉。 她轻嘶一声,目视顾砚礼在庄鸣的安排下入座。 顾砚礼跟她没有多余的交流,将私底下和她的关系扔在一边,似乎是从陌生人的角度回味她刚才怎么演的,看她接下来如何风生水起。 闻央确实是被灌酒的那个,卖惨也有卖惨的演法,现在游戏规则变了,庄鸣不再是包厢内话语权最高的人物,没功夫为难她,甚至很客气地跟顾砚礼介绍她。 “顾总,这位是我朋友,闻央。她在好莱坞很有名,敬您一杯。” 闻央的美貌是最拿得出手的杀器,她还不是单纯的花瓶美女,庄鸣相信她能看清形势。 庄鸣的用意是,只要她能把顾砚礼稳住,《雾源奇案》的生意自然不成问题。 名利场就是如此,权势面前,没有永远的敌人。 闻央也不推脱,她径直朝顾砚礼走去,很生分地磕了下酒杯。 这算是给他面子了。 “你要配合我。” 她借着身位低低提醒他,有什么误会等下出去解释,至少先把项目谈下来。 顾砚礼一反常态,没有马上回应她。 闻央又不客气地催了一遍。 几周没见,他怎么变成哑巴了?当她是空气? “你想我以什么身份帮你。” 数秒后,他问。 难道不是朋友? 闻央不可置信地睨了他一眼,他还真是心理素质强,这种时候跟她卖关子。 你拒绝了我的邀请,并且对我撒谎。 顾砚礼回她。 …… 闻央死也不肯跟顾砚礼认错。 事到如今她也懒得跟顾砚礼计较了,转身回自己的位置坐着,同样示意一旁的温莱静静看戏,别趟浑水。 她就不信了,顾砚礼只出现十分钟,这十分钟能发生什么大事。 她一让位,庄鸣热情地和顾砚礼聊上。 偏偏顾砚礼言简意赅表示,他就是来找庄鸣谈影视项目的。 谈《雾源奇案》的项目。 庄鸣没看出闻央和顾砚礼有关系,这个时候终于察觉出不对。 “你们二位,是来抢同一个项目,还是一起的?” “我们什么关系,问她就知道了。” 顾砚礼开口。 明明是他先表态,言外之意却把决定权交给闻央。 闻央一下子成了焦点,她的处境不亚于被架在火上烤。 如果她跟顾砚礼当场挑明身份撕破脸,她还有机会抢到项目吗? 闻央反思了一下,可能性为零。 于是,她企图找出一个妥当且不恶心自己的说辞。 “我跟他……” “闻央是顾总的朋友,私交甚笃,懂不懂。” 关键时刻,温莱毒舌插嘴,朝庄鸣示威。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闻央迅速会意过来,温莱这套拉仇恨的话术是从道上学的。 精髓是,越夸张越好。 她虽然不清楚该如何收场,但事态既然已经失控,她也没有装乖劝和的道理。 “庄鸣,我没想到你这么经不起人品检验。一个小小的测试罢了,他人不在场,你对我还挺不客气的。” 闻央索性把顾砚礼当成合谋的工具人来用,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圆回设局。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在庄鸣头上,他吓得脸色发白,转而朝顾砚礼结结巴巴狡辩:“不是顾总,您听我解释,我真不知道她和您一前一后进来是……” “解释个屁,你还给闻央灌了很多酒,在座诸位都看到了。” 温莱火上浇油不嫌事大,把所有人都拉上一条船。 ……这话挺糙的。 闻央的余光扫过顾砚礼。 他依旧沉稳地坐着看戏,也不开口反驳她的情节设定,给她提供沉浸式的体验。 闻央这才放心,伸手收起茶几上《雾源奇案》的原着。 庄鸣要是真懂人情世故,此刻就应该按住书,拿起酒瓶哐哐自罚认错就对了。 只要他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她继续把戏演完,后面的生意还可以谈。 没准,庄鸣还能给她打个人情折。 闻央正妙哉想着,手里的书忽然被抽走。 顾砚礼拿走她的书,静静望着她,像是从火焰碎玻璃遍布的城池里认识了一个全新的闻央。 这样的闻央,其实更符合他记忆里挂念的那个角色。足够复杂,足够特殊,和他总有许多不愉快,他却与她纠葛至深,浑然一体。 顾砚礼把书扔给庄鸣,力道控制得当,砸在他脸上。 “给她道歉。” 男人语意冷淡,可越文明的处理方式越吓人。 闻央忘了眨眼,温莱在她耳边小声尖叫一句。 “卧槽,你家顾总可以啊。” 欠他人情 闻央不能把庄鸣怎么样,但顾砚礼只要说点什么,庄鸣都被收拾得明明白白,立刻给她道歉,求她大人不记小人过。 多么解恨的机会。 闻央却完全不在状态,脑子有些乱。 首先,顾砚礼绝对不是她家的。 再退一万步讲,他不跟她敌对反而帮她撑腰的行径,她消受不起,道歉的话听一遍就行,多了会折寿。 “行了。” 她为今晚的动荡收场,也没提原谅不原谅。 良末,她深深地看了顾砚礼一眼,带着温莱离开。 …… 包厢里面的花红酒绿,比不过外面新鲜的空气袭人。 闻央站在台阶上等温莱打车,顾砚礼跟来,站在她身侧。 风雪时而盖住二人的影子,轮廓不真切,就像许多事情在暗处发生了变化,而闻央也看不清。 “你今晚就是过来抓我撒谎的?” 她揣测顾砚礼的用意。 “不是,我过来谈项目的。” 他坦诚。 “你找庄鸣谈什么项目?” 闻央露出很迷茫的表情,完全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顾砚礼压下唇角,正经起来有几分严肃:“你拜托我帮忙找《雾源奇案》在国内的制片团队,忘了?” 闻央想起来了。 她主要是诓骗顾砚礼做翻译工作,制片的事只跟他提过一句,但完全没把希望寄予在他身上。 没想到这么巧,两个人还和当宿敌的时候一样,殊途同归,总会联系上同一个合作方。 不一样的是,今晚他帮她解围,而非和她对立。 闻央有种失控的不真切感。 “我们只看结果,从你出现开始事情才搞砸的,对不对,”她强迫自己就事论事,“现在我跟庄鸣谈崩了,那国内的版本还能找谁拍?你要负责。” 冬夜至深,她说话要靠呼吸取暖,不经意嗅到顾砚礼的气息,交换入肺。 他要对她负责。 即便还没有弄清楚他们之间的纠葛。 种种线索迭加在一起,不管是出于事实还是心理作用,顾砚礼都拒绝不了闻央。 他掠过一个不太温柔的笑,拿出手机,翻找号码。 “你在给谁打电话?” 闻央下意识警惕,怕顾砚礼叫人来把她这个不识好歹的小女子埋了。 顾砚礼看她紧张,好整以暇报出姓名。 “宋振。” 宋振,领庄鸣入行的前辈,电影界泰斗。 这便是顾砚礼补偿给闻央的人选。 若非他动用私人关系,《雾源奇案》也不一定要请电影大师出山执掌拍摄。 “等等,”闻央挡住顾砚礼的手,急着开口:“我不要欠你人情,你就如实和宋老师讲,这是我的项目,不是你的。” 《雾源奇案》是她闻央的项目,在国内影视界还名不见经传的闻央。 “但是以我对宋老先生的了解,他较真,会问我们之间的关系。” 顾砚礼直接点明利害。 他的不近人情中带着学院派的特质,只负责把好坏讲清楚,最后的抉择交到她手中。 这很违心。 诚然,顾砚礼是有私心的。 刚才在包厢里,闻央绝不会自讨苦吃,装作和他认识就是最好的脱身之法。到了私下,她重新和他保持距离,他却想再听她承认一次关系,要她欠自己一个人情。 电话随时都会接通,闻央见状终于松口,勉勉强强承认:“那就说……我们是朋友,行了吧。” “只是朋友这么简单吗。” 顾砚礼目光灼灼,语意深刻。 “闻央,我们之前认识,对么。” 他指的“之前”,无疑是失忆之前。 闻央打了个寒战。 她赶紧幌他一句“电话通了”,接着跑下台阶,钻进温莱叫的网约车,消失没影。 惊心动魄,呼吸久久不能平复。 温莱问她怎么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被恶鬼追了呢。 “没事,国内的制作团队选定了。” 闻央缓过神。 “原来你和顾砚礼在聊这个啊,”温莱挠头,“我都忘了这事,还以为你们在叙旧呢。” 温莱和闻央的性格有部分相似,都可以在俗世的游戏里杀得风声水起,区别就是,温莱活得像小说爽文的主角,从不顾及撕逼的后果,而闻央会抓住时机把事情圆回来。 “我们要是真在叙旧,那就是大麻烦了。” 她幽幽道。 “所以,吃夜宵吗。” 温莱总是语出惊人。 闻央的生活乱糟糟的,满世界到处飞,饭点永远不准时,温莱知道她肯定饿了,发语音呼唤木喜,喊出来一起吃夜宵。 木喜早早躺在被窝里刷剧,对外面发生的勾心斗角一脸懵逼,只问:“夜宵是老板请客吗?” 闻央:“……我请。” 寒冬腊月,在寿司烧酒和围炉涮串之间,三个女人默契选择后者。 温莱故意没有叫辛风,准备开展一些“情感对话”。 小烧烤上桌,闻央拿了素菜,心不在焉地吃着。 “聊聊吧,工作室是怎么起步的。” 温莱开启话题。 这么多年,所有客户都会好奇工作室的过去,今晚因为庄鸣激化矛盾,事后也给了闻央一个坐下来袒露真相的机会。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第一桶金,是我独吞了我们家的家产。第一个项目,是我从顾砚礼那里抢来的。” 闻央的声线单薄。 她很早前已经说过,女人变坏就有钱。她人生中两次变坏,第一次争家产,第二次,是拿走了顾砚礼精心研究的成果。 林林总总加起来,大概是农夫与蛇的故事。 “你们家的家产?”温莱被唬住,转头跟木喜确认,“你不是说闻央家里很穷连高中都没得读吗?” “我是说,闻央从高中休学,专心争家产去了。” 木喜大口嚼肉,也能难怪温莱每次都等不到她把话讲完。 温莱以及很多人都对闻央的能力有质疑,但他们质疑的方向错了,工作室的第一桶金确实难筹备,但谁的钱都一样,更难获取的其实是专业知识和人脉,要打通一个全新的行业,靠闻央自己肯定做不到。 “你第一次见顾砚礼,是什么时候?” “我十八岁。” 闻央静静回忆着。 从那之后,都算流年不利。 控制欲 j ile da y.co m 十八岁,意味着闻央很早就认识了顾砚礼,远远早过普世意义上开始工作的年龄。 闻央十八岁以前争家产,每一天都是狗血剧,工作以后的勾心斗角不算什么,顶多忙了点。恰逢今晚雪夜停工坐下来围炉涮串,她手脚冻僵,要缓一缓才能想起以前的事。 她不恋旧,温莱对她的过去感兴趣。 “你和顾砚礼这么早就成为宿敌了?刚开始是谁先冒犯的谁啊。” “顾砚礼。” “可他失忆以后,不是跟你相处得挺好嘛,”木喜疑惑,“他刚跟你认识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也许吧,我记不清了。” 闻央听木喜这么说,感觉顾砚礼意外失忆像极了重生,她和他因此重新认识,可迄今为止,他对她的态度大相径庭,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你很怕他认出你吗?” “怎么可能,”闻央不在意,“顾砚礼认出我,顶多重新变回仇人罢了。我是考虑到《雾源奇案》的项目正在推进,如果庆菱问起,我还得和顾砚礼装成在合作的样子,现在撕破脸不好。” 温莱戳穿她自我安慰的谎言:“不对,你跑到车上的时候明明慌得要死。我录视频了,要不要拿给木喜看一下?” 听到温莱录了视频,闻央气得血液循环复苏,手脚开始发烫。 头可断血可流,她死也不承认自己会被顾砚礼吓到落荒而逃。 但闻央又必须认命,她确实害怕顾砚礼。 顾砚礼的学习能力惊人,感官也极度敏锐。他在雪场意外后忘记了一切,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从常识到学识全要重新理解,可他只用两个多月的时间温习便恢复如初。 唯独她这门功课不太好温习,他手里也没有证据能够拼凑出完整的前因后果,但在背景如此匮乏的基础下,他和她寥寥交过几次手就能笃定,他们从前认识。 闻央甚至能感觉到,以顾砚礼的作风,他没有十成把握绝不会跟她摊牌,既然说出口,证明他已经在脑海中拼凑出了二人的过去。 根据顾砚礼目前对她的礼待,她只能确定,他暂时还没往工作方面想。 生活方面……更加不堪入目。 “你们都交男朋友了对吧,”闻央指温莱和木喜,透露一点她们想听的,“我至今单身,跟顾砚礼脱不了干系。” 温莱木喜立刻竖起耳朵,洗耳恭听。 闻央和顾砚礼结仇的一部分原因,是他对她的人品有意见。 若干年前,她还在美国东岸念大学,顾砚礼看准国内版权出海的商机,常来东岸出差部署规划,两人偶尔会在当地的社交宴上遇到,互为最陌生的熟人。 顾砚礼为人正派,参加宴会是为了生意上的资源交换,而闻央…是孤单寂寞去找对象的。 但凡有其他出路,没有哪个女生愿意争家产、成立工作室跑业务的,闻央的愿望一开始特别简单,她就想找个有钱的男朋友。 可她本人不是淑女挂的长相,来和她交换联系方式的男生大多以为她想捞金傍大款。一来二去,闻央也就破罐子破摔:傍大款,行,起码男方也要是真正的大款吧。 于是,她和某个人傻钱多的留学生富二代交换号码,一起出去吃过几餐饭。在快要确定关系的时候,顾砚礼给她送来一份知根知底的调查报告,搅黄她享清福的美梦。 留学生的豪车是租的,平时花钱是透支爸妈的信用卡,国内的别墅庄园也是假的,他从网上盗图骗她的。 闻央时隔多年依然记得顾砚礼当时讽刺她的话,毫不留情。 “闻央,你找男人的眼光,很差。” 她想傍大款,怕是这辈子也傍不上了,说出来都是个笑话。同样的事重演过三四次,顾砚礼几乎断绝了她的异性缘,更别提后来工作,顾砚礼成天给她使绊子,她想认识相亲对象都费劲。 “怎么,难道全天下就他顾砚礼一个男人最高尚?!” 闻央讲完前因后果,冷冷作笑,只恨自己找不出顾砚礼私生活的污点,不能如法炮制干扰他。 “你们俩确实处不到一块去。” 木喜边听边在网上替他俩填问卷。 “性格完全相反,人格测试的每一个指标都不一样。” * 几日雨雪,天气彻底放晴后,顾砚礼又去了滑雪场。 “你不要命了啊。” 谌资匆匆赶到园墅,数落他一顿。 “你家里人把长明山雪场关了,你就去别的地方,滑雪就这么好玩?万一又碰上政治谋杀怎么办。“ “我想找回当时的感觉。“ 顾砚礼换完衣服在院子里赏景,请谌资坐下来喝茶。”你有病吧,失忆一次就算了,还想回忆那种感觉?“ 谌资不懂他精英的思路。 顾砚礼认为谌资理解错了。 他想回忆的是,闻央那天晚上在雪景里落荒而逃的感觉。 依他对闻央的了解,她在工作上从来没慌过,那是她第一次手足无措,逃离他的背影充满欲盖弥彰。 他迫切需要知道谜底,闻央究竟为什么回避他,严重到听他说“我们从前认识”都要当场逃跑的程度。 难道他们以前的关系,真有这么见不得人吗? 顾砚礼皱眉,想象不出究竟何种关系会被闻央唾弃至此。 他请教谌资这位已婚人士,怎么从女人那里得知自己想要的答案。 “你问女人的问题会有答案?” 谌资在视察院子里的各种植物,腰都直不起来。 “我开会晚点回去,一看饭桌全空的,问我老婆晚饭吃了没,她就骂我,谁知道你在外面哪儿鬼混,早干嘛去了。” 谌资也不指望顾砚礼能理解他说的话。顾砚礼天生不适合跟情爱打交道,他是顾家完美的继承人,精英的概念结构深入骨髓,身体素质好,脑子转得快,世俗意义上的学历金钱权利都有了,还要把每天的日程排满,涉猎行业样样精通,一段时间可以掰成几瓣用,每天睡四个小时都不困。想看更多好书就到:j iledi an.c om 说白了,他不习惯迁就别人,都是别人迁就他。 顾砚礼踱步到池塘边,看着兰寿锦鲤在折桥下游,心绪不定。 他好像明白闻央为什么对他有敌意了。 如果说,他们曾经处在一段关系里,他忙到隔很久才会飞去洛杉矶西雅图和她见面,平时也完全没有交流…… 顾砚礼进行着合理的猜测,他怕出错,把手头的证据又重新理了一遍,直到天黑谌资都回家了,他还在院子里出神。 有没有可能,他和闻央曾经真的交往过呢。 不然该怎么解释她对他的敌意,一起经历的车祸,车载蓝牙的连接信号,还有她的同事们称他是“故人之姿”。 顾砚礼尝试理解女孩子的用词,“前任已死”或许不是写实描述,而是一种形容词。 不,这太脱离实际。 顾砚礼劝自己打消诡异的念头,周特助恰好进来找他核实一个更离谱的情况。 “顾总,我刚才接到一位侦探来电,他自称以前都是和郑特助单线联系,您答应过他按季度汇款,他是来催账的。” 郑特助离职导致侦探和顾砚礼断联,这似乎说得过去。 顾砚礼问,他从前拜托那位侦探调查过什么。 侦探说,是调查闻央。 为了使顾砚礼信服,侦探还拿出古早时期顾砚礼第一次给他派任务的证据。 照片上,是闻央跟她当时的留学生对象共进晚餐,顾砚礼要了那个交往对象的黑料,并且委托他给对方送一笔钱,让留学生不要跟闻央交往,从此不出现在她面前。 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顾砚礼不止一次派侦探打听闻央的行踪,侦探手里的记录甚至可以汇成一本编年册,记录七年里闻央都去过哪里,和谁见过面,从工作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顾砚礼无法反驳侦探的说辞,他看到闻央经年的照片,心口灼烫无法呼吸的感觉再次袭身。 原来,他对她的控制欲这么强吗。 送花 人在触及超出认知的真相时,会趋于谨慎。 顾砚礼的三观正常,无不良嗜好,他要是以这种方式和闻央相处的话,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不愉快的记忆理应被忘掉。 他再次默念医生的话。 * 三月,惊蛰至春分。 闻央在忙《雾源奇案》的大纲,自从敲定中外双拍的模式后,她要和洛杉矶的流媒体公司保持沟通,同时还要联络宋振的制作团队,各方之间需要敲定的细节数不胜数。 闻央有意无意避开和顾砚礼见面的机会,和木喜定日子过大纲。 木喜要负责改稿的会议,她的导师也要在场,于是会议地点定在外国语大学的校外语言中心,温莱感冒无法出席,把研究结论交给闻央。 闻央拿着材料赶到会议室,时间正好。 推开门的第一眼,她先看到顾砚礼。 冬末春初冷热多变,很难决定衣服的搭配,连最有腔调的大学教授都放弃穿搭,套上夹克开衫就成。 只有顾砚礼还维持风度,领带一丝不苟压在正装马甲下,衬衣熨贴合身,看起来温文尔雅,在人群里总会第一眼注意到他。 闻央注意到了,接着蹙眉示意木喜,他怎么会在这。 木喜打字:“他是来旁听的,挺有用,他刚才指出需要改的地方,我导师也是一样的意思。” 闻央确认顾砚礼精神状态正常后,才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镇定开会。 都是成年人了,再不堪回首的过往也得翻篇,顾砚礼总不能当场问她上次为什么逃走,有失教养。 她将温莱的研究报告分发下去,首页有《雾源奇案》的简介。 小说原着主要围绕一位女杀手和警察的悬疑故事展开,从警察的视角讲述了追查凶手的进展,亦是两人从陌生到熟识到死亡的历程。 庆菱凭这部作品拿下文学奖时就存在争议,有评论家认为,精彩的破案情节其实是在隐喻女杀手和警察进一步了解对方产生情愫,这不符合主流价值观,而庆菱本人也从未回应主角间的关系。 “本书出版于上世纪末,根据现在的读者调查,风评有较大出入。” 闻央继续研读温莱做的社会调研。 大部分读者认为原着的高光点有两个,一是女杀手未暴露身份前受重伤,警察出于好心收留她;二是女杀手暴露身份后和警方围狙爆发枪战,最后子弹耗尽,她与那位警察的持刀相搏。 邪恶与正义的对抗,不符合常理的两性关系,皆是这本小说的内核,而年轻读者给出的评价同样两极分化,有说情节太复杂看不懂的,也有说主角之间很有性张力。 “真的嘛?”木喜有点不相信,现在年轻人什么都磕只会害了自己。 其实温莱做过心理学研究,人对危险关系的痴迷是有科学依据的,就像在某些影片里反派更受人欢迎,杀人犯和警察也有可能迷恋上天敌。 闻央将这一页掩过。 国内出品方派来的代表开始发表意见:“我支持把探案情节都删了,扩写男女主的对手戏,能洗白女主就更好了,悬疑的市场太小,还是……” “还是爱情片受众最广,是吧。” 闻央凉凉接话。 “那结局干脆改成女杀手中枪吐血死在警察怀里吧。” 出品方代表有被闻央侮辱到,面子上过不去,马上指出她还太年轻,不懂国内市场,不懂变通。 “上次说这种话的人是宋鸣导演。据我所知,他的项目已经被业内封杀了。” 闻央今天换了副有度数的美瞳,雾灰瞳片遮住她原本的瞳色,衬得她高知清冷,带着几分非人的鬼气。 出品方代表只好彻底闭麦,低头时,看到顾砚礼脸上闪过转瞬即逝的倾慕欣赏。 怎么可能,顾砚礼绝不是落尽下石的人,他一定看错了。 “按闻小姐的意思,我们以悬疑为大背景,分别塑造主角的人格?那对手戏的出彩度就不好说了。” 教授征求她的意见。 针对市场敏锐度的判断难上加难,闻央握笔轻旋,最后下结论:“对,完全服从原着人设,目标是塑造正义的警察和思想扭曲的杀手,对手戏也不要有任何情愫,通过场景来呈现暗喻就好。” 这么处理的风险高,要靠剧作本身的口碑质量吸引观众入场,当有热度之后观众才会深挖镜头表达的意义,反而更适合冲奖。 闻央也不敢说十足的把握,但在她的建议下,木喜从众多大纲中敲定终版,并且给出电视剧前三集的完整剧本,联合编剧的署名将是她和她的导师,以及顾砚礼。 马拉松式的会议终于告一段落,闻央请其他人先走,她把剧本再过一遍备份。 她余光瞥到顾砚礼还没走。 “你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我只是在分析读者的想法。” 顾砚礼整理齐社会研究的文件。 闻央启唇:“你不相信警察和杀手之间能发生什么,对吧。” “那是爱吗?” 顾砚礼对超越道德底线的事物依旧持保守态度。 闻央心想,顾砚礼还是见识少了。 世界上并不是只有高尚的人会爱,对不健康的人来讲,黑夜是白天,阴间是地平线以上的世界,零度才是舒适的体温。 不是每个人都被教过怎么去爱的,对她来说,没准杀掉一个人也是表达爱的方式呢。 她将这些神经质的言论悉数说出,观察顾砚礼的表情,见他停滞住,妙道:“诶,你不会当真了吧。” “不,”顾砚礼顿了顿,诚恳表示赞同,“我认为你言之有理。” …… 闻央决定不再和他进行探讨,等电梯下楼。 外国语大学的语言中心常年开设培训课程,她等候时,有位老师认出她:“你是闻央吗?我是给你上过课的钟老师,好久不见啊。” 如若不提,闻央险些忘了,她出国以前也在这里接受过培训。 钟老师是她当时的老师之一,自己平时也爱看海外影视剧,知道闻央在业内有所作为,重新见到她,也有个不情之请,想临时邀她去给学生讲几句。 闻央来不及拒绝,被钟老师带进自习室,台下正在背单词的学生抬起头看她。 语言中心的学生年龄各异,有出国求学的计划才来这里复习相应考试,钟老师介绍起闻央的履历,头头是道。 “闻央是我印象比较深的一个学生,她是少数民族,普通话不是她的母语,但她后来也申请上了心仪的大学,我请她来给大家讲两句。” 教室讲台再简单不过,站上去的发言人注定会被迷茫的观众仰望,成为他们理解世界的渠道。 “我,没什么好教你们的。” 闻央看着台下的面孔,语塞。 她不习惯装腔作势,搞得好像她学习优良有经验可以分享似的。 她能讲的,也只有顾砚礼了。 真话假话掺在隐喻里,没人听得懂。 “其实最难打破的是偏见。在国内,我长得和别人不一样,出生背景也不同。在国外,对亚裔的刻板印象也不少。” “打破偏见,很难的。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即便圣人也无法撼动。” “我们能做的只有直面偏见。走过去,从正中央走过去。” 闻央专注说完,视线放远。 顾砚礼站在教室后窗外面。 他带着一束鲜花。 她冲出去,脑海中警铃大作,对他直呼其名。 “顾砚礼,我不知道是哪里让你误会了,我们不是能送花的关系。” “庆祝也不行吗?庆祝我们合作的项目有进展。” 他捧着花,从容解释着,这是他应尽的礼数。 闻央深吸一口气,极不理智道:“顾砚礼,要不你还是去做一下我的背景调查吧,查完以后,你就不会对我这么客气了。” “我和你见了很多次面,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为什么还要调查你的背景。” 顾砚礼安抚她的偏激反应。 “闻央,你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 她很优秀,上进,独立,有自己的思想,表达观点时,整个人都在发光。 闻央踉跄一下。 她终于明白了,原来认识一个人,先后顺序真的很重要。 先得到的信息,就成了无法撼动的成见。 他如果做了调查,那报告上会写,闻央来自西青的宗教家族,家里有五个兄弟姐妹争财产,她最终独吞所有家当,还闹出人命,哥哥赌博入狱,妹妹死在戒毒所。 顾砚礼,你愿意给这样的我送花吗。 闻央仰视着他,直勾勾的,不闪躲。 而顾砚礼没有拒绝她。 闻央的背景不重要,天大的灾祸顾家都可以平息下去。 他曾经对她做过错事,而同样的错误就是再次被她吸引。 就像正义在追杀邪恶的同时,注定被邪恶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