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成了一件大事,却未必是好事。
他以为梁山众兄弟的家眷,能安居乐业不会再受欺负便万事大吉,然而事实却是,他们由被欺负的人变成了欺负人的。
现如今,梁山众兄弟在义成军中是绝对骨干,但凡有点官职的,都购置了不少田产,摇身一变成了地主大户,乃至坐拥商铺。
即便是没有官职,仗着身后是整个藩镇军,在市井中都是横着走,看人的时候鼻孔朝天,嗅到钱财的味道便一拥而上。
他们曾经都是穷苦人,而且是活不下去上山为匪的穷苦人,他们曾经受了很多苦很多难,现在他们发达了,皆是迫不及待欺负回去。
只不过,他们欺负的主要对象不是达官显贵,而是地位实力不如他们的弱者,是那些跟以前的他们毫无二致的底层农夫、小商小贩。
他们在市井中耀武扬威,觉得谁不尊重他们,没有及时给他们行礼,不曾主动在道路上避让,轻则拳脚相加,重则夺走对方的家财。
他们在乡野间横行霸道,为了购买平民百姓的土地扩大自己的家产,无所不用其极,勾结官吏指派里长驱使地痞,那是常规手段。
地主大户曾经是怎么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现在他们就怎么去迫害别的平民百姓,至于恩威并施强娶民女,多得已是不值得一说。
连污了姑娘清白身子提起裤子就不管的事,都屡见不鲜。
一言以蔽之,他们以前是孙子,现在都成了大爷。
这种现象不是一蹴而就,在耿安国刚刚成为义成节度使时,梁山众兄弟还保留着国战义士的风貌,并不曾横行无忌。
但随着耿安国地位稳固,义成数州无人可以撼动梁山营的地位,大伙儿开始购置产业,越来越多的人主动巴结众将士,越来越多的银子进入手中,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成了等闲,为所欲为的强权带来的无上快感,日复一日改变了众将士的心智。
大家开始觉得这是苦尽甘来,觉得这是沙场搏命该有的成果。
若不是为了钟鸣鼎食、有钱有权,当年拼命奋战又是为了什么?
大家放松了心神,在纸醉金迷中乐不思蜀。
大家纵情享受富贵人生,颐指气使的做着人上人,把平民百姓踩在脚下,并认为一切理所应当。
凡此种种,耿安国不能接受。
他兄长就是被里长害死的,他就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而做贼的,他怎能接受有平民百姓,被自己的人欺负成那个样子?
他无法理解梁山兄弟的转变,就像梁山兄弟无法理解他的坚持。
耿安国尝试过整肃众兄弟的生活作风,却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官吏也好将校也罢,都认为一切理当如此。
他把众兄弟逼急过两次。
头一次,众兄弟跟他大述兄弟之情,回忆在梁山、郓州并肩作战的艰苦;第二次,众兄弟直接问他,是不是不想兄弟们过好日子。
耿安国莫说下不去手杀人,连驱逐一些兄弟都做不到。
这些可都是他的生死兄弟,是共过患难、相互救过命,从死人堆里一起爬出来的手足,世间还有什么情义比这更大、更重?
而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所以,到了现在,耿安国已不能约束梁山众兄弟的行为。
他能做的,仅仅是作为军帅,在军营严肃军纪,保证义成军的战力。
杨氏的人多次来郓州接触耿安国,没有达到想要的效果,转而大规模联络梁山众将,这事儿没有瞒过耿安国。梁山众将对杨氏的亲切态度,让耿安国无法带着义成军效忠大晋。
是的,效忠。
耿安国一开始就没想过背叛大晋,确切地说,是没有想过背叛赵宁。
国战时,他带着梁山兄弟来郓州参战,本想报效国家拼一个出身,但因为山野盗匪的身份,不善于奉承谄媚上官的习性,导致他们备受排挤、刁难,缺衣少粮,连度日都难,更不必说杀敌建功。
若非赵宁及时成为大军统帅,还对梁山营多有重用,他们莫说屡立战功加官进爵,恐怕只会被用作马前卒,一个个连国战都活不过,哪有今天的荣华富贵?
梁山诸将记住了大齐朝廷对他们的冷漠,记住了前任节度使对他们的打压,认为今天的一切都是自己挣来的应得的,唯独选择性遗忘了赵宁对梁山营的照拂。
耿安国没忘。
也不会忘。
于是他深深陷入两难之境。
投靠吴国,对不起赵宁,有违本心;投靠赵宁,会让众兄弟不满,乃至引得兄弟刀兵相见。
耿安国从一地狼藉中站起身,他已经在屋里闷了太久,决定出去走走,他知道时间不多了,最迟这一两日必须拿定主意。
他前脚从侧门离开节度使府邸,梁山诸将后脚便来拜访,双方算是擦肩而过,完美避开。
午后的阳光明媚灿烂,带着一股慵懒倦意,满脸胡茬、面容憔悴的耿安国,独自一人漫无目的走在大街上,竟然没人认出他来。
身处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看着还算繁华忙碌的市井,他心里怎么都热切不起来,感觉自己像是一片在空旷半空飘零的秋叶,不知该去往何处,没有一点儿根脚。
多日没有吃饭,腹中饥饿,他走进一家酒楼,点了些酒菜,打算好好吃上一顿,补足力气再去想烦心事。
小二上酒的时候,大堂里却闹腾起来。
耿安国循声去看,就见掌柜的正一脸哀求地拉住几位身强力壮的汉子,低声下气地请对方付了钱再走,对方很不耐烦,说什么让他把今日花销记账上,到了月底一并清算。
掌柜小心翼翼地提醒,距离对方第一次记账,这已经是第三个月了,可他一两银子都没收到。
领头的壮汉大怒,揪住掌柜的衣领狠狠扇了一巴掌,质问被抽得口鼻流血晕头转向的掌柜,是不是看不起他们,觉得他们付不起银子会吃白食?
不等对方回答,壮汉一脚就将其踹翻,骂了两句难听的话,趾高气昂从对方身上垮了过去。
另外几名汉子都是一脸不屑,从他身上跨过去的时候,不忘说些来你这吃饭是给你脸面,有大爷们赏脸你这酒楼生意才做得下去,别不识好歹之类的话。
满堂食客都在看热闹,或战战兢兢,或兴致勃勃,或满面痛恨,或一脸冷漠,没有一个为掌柜的出头,说上一句公道话。
小二把掌柜的扶到柜台后坐下,见对方没有大碍才回来继续给耿安国倒酒,耿安国皱着眉头道:“刚刚那些是什么人?街上的地痞?”
小二悲愤莫名,咬着牙低声道:“跟地痞也差不多,都是义成军的军卒,这些狗-娘养的,自个儿只是大头兵,没本事挣什么大钱,就只会祸害我们这些小门小户,净干些吃白食的下作事!”
耿安国沉下脸来,强忍着怒火:“你们为何不报官?”
“报官?要是报官有用,这世道岂不是天下太平?我们敢白天报官,他们就敢晚上闯进家门,斗到最后还不是我们吃亏?”
小二是既认命又不甘心认命,故而恨得五官扭曲,“再说,官府敢管军队的事吗?谁不知道他们有节度使撑腰,听说节度使曾跟他们是一个地方杀人越货的山贼!
“我们拿他们没办法,只能忍着,可怜咱这小本生意,今日来几群贼军汉,明日来几群贼军汉,赚得钱还不够他们吃喝的!”
耿安国摇摇头,“节度使虽然做过山贼,但却是国战功臣,怎么会包庇他们?”
小二重重叹息一声,满脸痛惜,“咱们郓州的节度使,以前的确是个好汉,为保卫郓州跟着太子殿下血战数年,国战刚赢的时候,谁不称赞他一声英雄?可是现在......
“现在他已经变了!他要是肯为民做主,怎么会放纵麾下将士横行霸道?”
小二还想说什么,被掌柜的叫走了,耿安国独自坐在桌前,一顿酒菜吃得毫无滋味,没两口就放下银子离开。
站在酒楼门前,望着西天金灿灿的太阳,他长叹一声。
当年他进郓州城,百姓夹道相迎,山呼英雄,百般敬仰,那场面他一辈子都不会忘,他也记住了做英雄的感觉。
但是现在,他连自己的兄弟们都不能约束,只能任由对方祸害百姓,稍微做得过激些,兄弟们就会不满,就会有众怒。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跟梁山的兄弟不再是兄弟,而成了彼此对立的存在,好似在众兄弟眼中,他也不再是手足一体的亲人。
做一个节度使,比做一个将领难太多。
耿安国深感力有不逮。
但他不想放弃。
大丈夫没有放弃可言。
酒楼前是十字街口,他要走那一条街道?
接下来他要何去何从?
“道左相遇耿帅,真是一件幸事啊。”
耿安国听到了一个不算熟悉的声音。
他转头望去,在川流不息的人群前,看到了沐浴着夕阳金辉,笑得高深莫测的黄远岱。
“足下是何人?”耿安国转身拱手,本能地觉得对方不简单。
因为陈奕就站在对方身后!
“鄙姓黄,太子麾下一幕僚。”
耿安国心头猛震,黄远岱的大名他如何能不知道?
“原来是黄先生,久仰。”
“耿帅满面怅然,眉头紧皱,情志郁结,是有什么烦心事?黄某或许能相助一二。”
耿安国苦笑一声:“这件事,先生恐怕不能......”
他的话还没说完,黄远岱已是抬起手制止,指了指他身后,“耿帅还是见过你的人再说。”
耿安国转身去看,就见自己的心腹在街口一阵张望,看到自己后立马穿过人群跑了过来。
“军帅,属下有大事禀报!”心腹抱拳行礼,见有外人在场,遂凑到耿安国耳边,语速极快的嘀嘀咕咕一阵。
——他这么着急出来寻找耿安国,就是为了尽早禀报这个消息。
听着属下的耳语,耿安国瞳孔逐渐放大,呼吸逐渐屏住,表情逐渐呆愣,最后近乎完全石化,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黄远岱笑着问:“耿帅,现在你还觉得,我不能解决你的烦心事?”
耿安国看着黄远岱说不出话来。
“耿帅,想要一劳永逸解决掉烦心事,你首先得做出选择。”
耿安国深吸一口气。
片刻后,他看着黄远岱,挺直腰杆道:“曾经,耿某是一个英雄;现在,耿某还想做一个英雄。”
黄远岱笑了,“那黄某就恭喜耿帅了,你做出了对的选择。”